翌日清晨,晨珠悬挂在草尖摇摇欲坠,一抹白色袅袅影子出现在掌门殿外,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
“弟子夏弦月拜见掌门师叔。”
拱花门后的掌门正与自己对弈,闻声漫不经心的向她摆摆手,示意她进来。
夏弦月应令而入,进来后抬头第一眼就看到掌门盘腿坐在榻上,殿里皆是冷冷清清。
他手里的棋子迟迟未落,静坐一晚的衣衫未换,神色冷淡淡的,显然心思没在棋上。
见长辈心不在焉的模样,夏弦月也就没有急着追问他唤自己前来所因何事。
进来后她就站在身旁一声不发,乖乖静候长辈的回神。
她总是这么体贴又懂事。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掌门终于迟缓的回过了神,这才发现夏弦月一声不吭的在身旁静站了许久,便摆手让她在对面坐下。
“左右闲来无事,你陪我下会棋吧。”他淡淡的说,“你师父的棋艺比我高,嫌弃我是个臭棋篓子,不爱陪我下棋。”
长辈都亲自开了口,夏弦月自是没有异议,闻言撩裙靠榻,认认真真的执棋与他对弈。
当她伸出两根细白指骨去夹黑色棋篓里的棋子,掌门就有意无意的瞟去一眼,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
高耸宽大的殿里,一大一小就面面对坐,默不作声的下了十几步棋,没有谁再说过话。
直到满盘的白棋攻势突发,明显已有胜意,掌门疏冷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喜意,主动开口与她闲聊起来。
“弦月,你觉得你师父如何,是个怎样的人?”
“人?师父如何还算得是人,近仙更似神。”她一心放在棋盘上,不假思索,脱口就答。
“除了神通广大以外,弟子找不到任何的词语形容师父。”
哪有人能活千年不死,白光随身,随随便便的抬一抬指就可引得九天玄雷降下?
天翻地覆只在他一念顷刻之间,这不是话本里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又是什么?
漫长的生命让他沉淀了所有,性情变得稳重自持,强大的天赋让他学任何东西都轻而易举,一手卜卦算尽古往今来的所有命数。
他的地位崇高而尊贵,法力高深远胜旁人,本事更是多如牦牛,任何难以回答的问题在他面前都如幼儿算数,简单的不可思议。
看尽这天上地下的万千生灵,独师父西楼一人是最引人注目的,出现在何地何时都会引得无数人的顶礼膜拜,争相讨好。
哪怕她是卜卦预测里将来能与魔君抗衡的救世圣子,但在师父面前,也不过是萤烛之火,沧海一粟。
有时她甚至怀疑,那传言里可怕至极,杀人无数的魔君,若遇上师父还能不能继续狂妄,又能狂妄到几时?
既有此等强者坐镇世间,天道为何还要安排一个尚未出生的圣子来救世除魔呢?
这个问题她一直想不通,后来想得多了也懒得再想。
反正提出来旁人也只会说她的想法可笑,怪她妄自揣测天意。
既然所有人要她除魔,那她就除,长辈想她听话,那她听话便是。
只要有师父陪伴在她身边,她的人生怎样都无所谓,她愿意永远都当师父膝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好徒弟。
其实她的人生从未由过她做主,但有了师父以后,她就再无一丝遗憾,一丝不满,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她也愿意去闯一闯。
可被她视作指路明灯般的完美师父,听完评价的掌门却一下笑了,笑意半是唏嘘半是无奈。
“你啊,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都被你师父的外表骗得死死的。”
夏弦月抬眸看他,神色略为不解。
对面的掌门执棋落子,长长一叹。
“他和无情无欲,公正无私的神哪有丝毫相似,彻彻底底就是个凡人。”
夏弦月吃惊的眨了眨眼。
“他多愁忧思,多情心软,一旦冲动做事总是不顾后果,所以你师祖当初才不得不让我当了这个掌门。”
否则以他的本事怎能揽得掌门令入怀,而样样高胜他一筹的师兄反而成了护宗长老,此后只受门派供奉,终生和掌门位再无缘分。
正因深知两位弟子的本性如何,师父当年才会狠心做下这等安排。
事实证明这位目光深远的师父安排无错,甚至是早有筹谋。
可夏弦月从未见过师父冲动的样子,也不敢想象冲动做事的师父是什么样的。
掌门抬头望向对面目露惊诧的桃面少女,挑眉一笑:“怎么,你不信?”
“并非不信。”她斟酌着回答,“只是弟子跟随师父数年,从未见过师父为人为事冲动的惊慌模样......”
“那是他有意瞒着你。”掌门从容落下一子。
“身为长者,自是不该在晚辈面前仪态有失,时时刻刻都要端重师德,他又把你看作命根子,就更不愿让你见他不好的一面。”
她捏着棋子的手轻敲了敲桌面,轻声而固执的反驳:“师父没有不好的。”
在她这个徒弟看来,师父自是样样都好,无一处不好,无不一处不完美。
就算这些年师父对她严厉,要求颇高,那也是师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一番苦心不可辜负。
听罢,掌门笑了一笑,果然呐,人爱之总是盲目的。
当师父是这样,当徒弟的也是这样。
今日本就是闲聊家常,他也没有遮遮掩掩,颇为干脆的把师兄出卖的底掉。
“你师父确实法力厉害,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却唯独不善料理琐事和细养活计,若非我常命弟子入殿收拾,整座云宫都要被他搅得一团糟。”
夏弦月半信半疑的看着掌门。
她确实从未见过师父收拾过殿宇,但师父的身份尊贵,门里弟子无数,又怎需要他亲自动手。
“师父在世时就很是偏爱师兄。”掌门看着棋盘,状似随口。
“可他最终却把掌门位传给了我,又怕师兄伤心,临死前亲自建了一座云宫赠给师兄独居。”
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师兄常要沉眠,便觉云宫清冷孤寂,总想养点东西陪伴,却又不喜欢四处吵闹,让他聒噪心烦。”
“那师父......是喜欢植物么?”她试探着问。
“云宫很大,师兄想养些花花草草,能显得热闹些,便央我命弟子下山寻些凡间花草回来种植。”
掌门点了点头,淡淡回答,谈话之间又与她连着下了几子。
“可惜这么多年除了你,师兄是养一样死一样至今没有幸存,还为此难过了好长一段时日。”
后来多次失败的师兄一气之下入殿休眠,长达百年谁也不肯见。
不过师兄养不活,很大原因也是归咎与云宫长年位居万丈山巅,高处不胜寒,不适弱小的活物生存。
听罢,夏弦月就愣在了原地,大大睁着一双浅浅的琉璃眼眸,有些回不过神。
第一次听到和印象里完全不一样的师父,让她深感惊诧之余,又觉心里汩汩暖意如春潮。
“树老蛀空心,人老觉冷清。”掌门沉着声的劝道。
“师父死后,师兄他少与人交心,你是他唯一抚育过的孩子,别让他总是眼巴巴的等你回去看望他。”
夏弦月眨了眨眼,轻声的应了是。
话说到这里,两人就又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只是来来回回的落子入棋盘,华丽宽大的殿里只听粒粒脆响。
一炷香不到,棋局就结束了,而夏弦月不出意外的输了。
再一次输了棋局,她不觉失望也没有恼怒,不等掌门出声吩咐,就自发懂事的起身收拾满盘落索的棋盘。
坐在对面的掌门很是满意她的乖顺,一边等着她收拾棋盘,一边抬眸打量她袖子晃动间隐约现出的鲜色痕迹。
便见一道从细嫩的手腕弯曲贯穿小臂的狰狞伤疤,死死盘旋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可怕。
他默默盯了会儿,忽地沉声的开口:“弦月啊,伤口还疼吗?”
“还有一点儿。”她专心的整理棋篓,诚实的回答,“掌门无需担忧,不过小伤而已,无关大碍。”
这么长,这么严重的伤,要是当时的情况再险峻一点怕是整条胳膊都要断裂,危急性命。
可在她嘴里竟只是无关大碍的区区小伤,足见这些年她受伤的频率之高,危险之强。
难怪师兄当时满目不忍的仓促离席,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师兄竟还主动的开口央求他别让徒弟再独身犯险,说他舍不得了。
毕竟亲眼看了太多次孩子带伤回去,每一次亲自给她治伤时,他这个当师父的心里都是割肉般的疼呐。
“此次妖墓里危险重重,强横吃人的妖兽遍地都是,以前死在里面的弟子就有不少。”
他望着眼前的袅袅少女,声音不由放得轻了些:“你才十五岁,不怕进了妖墓出不来吗?”
她想都不想的答:“出不来妖墓证明弟子没本事,辜负了掌门和师父的期待,就活该死在里面。”
听罢,掌门不可控制的皱起眉头,眼睛深深的盯着她,目光逐渐邃沉。
收完棋篓,夏弦月回头就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反而有点疑惑。
“掌门?”
“.......没事。”
掌门收回视线,顿了片刻,从袖子里摸出早就备好的两个玉色瓷瓶递给她。
“拿去,一日两敷三服,别教伤口恶化。”
夏弦月恭敬的双手接了过来,放入怀里揣好再诚恳的向他道谢。
“这段时日就别老往外面跑了,在门里多留一段时日。”他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再次叮嘱。
“你近年常出远门,师兄他一人独居云宫很想你,有空多去陪陪他吧。”
师父从来没开口说过想她,乍然闻言,夏弦月的心里半是酸涩半是感动,软了双眸,垂脸应好。
“去吧,别在我这里耗着了,去看看师兄。”掌门状似不耐烦的摆摆手。
“今日叫你来只是瞧瞧你的伤如何,见你无大碍便好,回去后好好疗养,多多休息。”
夏弦月再次应是,恭恭敬敬给他行礼,随即转身离去。
掌门目送她的娇小背影融化在殿外的天光里,凝眼看了许久,忽地长长的叹气一息。
“师兄啊师兄。”他低声呢喃,“这个孩子太过懂事了,连我都......”
后面的话他说得越来越小,近乎无声,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万丈山峰之上的云顶仙宫,西楼坐在风卷残月的窗边,垂眸静默的望着眼前泛起层层波澜的水镜。
随着水面消失,镜面里靠桌唉声叹气的人影也随之慢慢消失。
他的眼睫低垂,手抚镜面,静靠窗边坐了许久,才慢吞吞的收起恢复如常的水晶镜子,默不作响的揽袖入殿。
空巢师父每天眼巴巴的等徒儿回家看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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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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