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落迦以强干见称。
训过的人多了,目前遇见的,要么隐忍不发,要么默默啜泣,哪里见过这堪称要顶破天去的阵仗。
可怜他堂堂九尺男儿,遇着撒泼卖乖的主儿,一时也不通晓应对的手法。
他朝方丈投去求助的目光,方丈向他比了个手势,念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
意思是自己惹出的问题,自己解决。
方丈把人抛给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那落迦左手粗鲁地一抹凤箫声眼角,右手拉着凤箫声的手,要她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她本来就不是男子汉,谈何大丈夫?
她就哭,她就哭。不让她哭,她偏偏就要哭。哭个尽兴!几个月来的委屈困苦,全哭个干净!
凤二小姐脾性一拧,说什么也不管用。
左右她面子、里子呼啦呼啦全丢光了,头顶还被烙了那么丑的印子,还不许她大发脾气,从元凶首恶那找回场面?
她一百二十个不答应!
风萧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赖在武僧身上打滚、撒泼。
武僧额头青筋毕露,饱满的胸肌被一只手当成弹棉花,一下下揪着,偶尔活动间喷吐着温热的鼻息,盆口大的巴掌险些没落她后脑勺。
之所以没打,不是心有不忍,而是想到天阿寺庖厨有位做饭的葛大娘,约莫五十来岁。
她有一双粗糙灵活的手,能够烹饪出美味至极的佳肴。每天能制作出一手好饭菜,供应给全寺的僧人和食客就餐。
葛大娘有个女儿,打小脑袋就不灵光,胜在下雨天不乱跑。
她早年丧夫,就剩这么一个闺女,作为人世间最后的挂念。
故赚够了上路的钱,收拾了蜀郡的店铺生意,四处带着女儿求医问药,渴盼着在有生之年能把孩子治好。
人世间并非心诚就能成,一味地付出就能挣得回报。
葛大娘带着女娃娃,山长水远地跑。
是医也访了,药也吃了,苦寻多年,总不见得好。
她可以学其他人家,把不成事的孩子往无妻无儿的单身老汉那一塞,正好替自己凑个棺材本。
以此甩了个沉重包袱,安慰自己女儿后半辈子能有个照应,或得侥幸,生下个一儿半女。
再不济,长痛不如短痛。
心一狠,菜人市亦是个值得交易的好去处。
君不见家家户户挑着扁担,前后摆两个筐,典完了妻子,卖儿鬻女,换取一口食粮免得落了个饿死鬼的下场。
葛大娘年轻那会,上门说亲的媒婆就在那劝。
“听人劝,吃饱饭。”
“那痴儿傻女留着做什么,早日脱手,还能趁早改嫁,另谋前程。”
“隔壁的张屠户就挺中意你闺女的,人年纪是大了点,能当女儿宠嘛——嘿!以前杀过人怎么了?现在不是不杀咯!”
拉纤保媒的媒婆,贪图那点说媒钱。那要扮出一副掏心掏肺,不接受就是不知好歹的形象。
“幸运的,在新门户那生出个一儿半女,转嫁手头拮据的危机。”
“日常苦一苦子孙后代,等到孙子、孙女长大了,后半辈子就不用发愁了。不然生孩子要干嘛?不就指着养儿防老?”
“说句不好听的。大家伙是凡人俗子,比不过那与伴生灵签订契约的修士,能有几年活头。”
葛大娘迟早会老,总有手脚不听使唤,盛碗粥,哆哆嗦嗦地盛一碗,溅出去半碗的情况。
人享受青春年华的便利,以为凡事无所不能。忽略了挣钱养家,除了要累计富足的经验,还需得有足够的运气。
她还能再磋磨多少年,来照看连自我照料都顾不好的痴女。等女儿年纪上来,和她一样,熬成了中年妇女,就不值钱咯!
等再过几年,她半只脚埋进黄土,哪日撒手人寰,没着落,她的女儿要怎么办?
待在破草房里活活饿死不成?
葛大娘左思右想,到底是舍不得。
大娘连夜发卖家产,带着女儿远离故土。思虑着有朝一日撑不住了,就抢先掐死孩子,自己寻个东南角,找棵歪脖子树一挂,绝不拖累好心提供她住宿的人家。
走投无路之日,葛大娘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天阿寺的大门“吱呀”一声朝这对苦命的母女敞开。
苦海无涯,独剩众生沉沉浮浮。葛大娘抱着自己痴呆的女儿,失声痛哭。
她千里迢迢而来,或许就是来叩一个寺门。于千丘万壑之间,替她和女儿挑一条生路。要不然谁会头也不回的,一头栽进死路里去。
此后葛大娘就在寺院里打点,做杂务,整日吃斋念佛,为女儿祈福。
那落迦想想庖厨里忙活的葛大娘,思索着葛姑娘撒泼哭泣时,葛大娘应该是怎么做来着。
要怎么才能安抚住哭啼的孩儿?
那落迦没见过葛大娘安抚过葛姑娘,却见过她帮忙照看过香客孩子,眼里的心酸杂糅,看不真切。
他学着葛大娘的模样,拉起凤箫声,坐在他怀里,与他面对面。
劲壮的上臂撑着人的背,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肩。拿捏着力道谨慎地拍着,省得一不小心把人拍成了肉饼。
上一个被他拍过的僧人,现在还没能下床呢。
凤箫声哭了半响,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打着嗝。武僧已进入冥想之中。
经这一茬,凤箫声是彻底被套牢了。
她每日天不亮,就得听着撞钟声爬起床洗漱,哈欠连天地赶到经堂上早课。房梁悬挂的经幡,五光十色,被风拂动,摇头晃脑,精神头赛过一众新入门的小僧。
殿上供奉的佛像、罗汉,她一个也认不出,也没有特地要去辨认的由头。
照她看来,这些泥塑的雕塑,还不如墙头的彩绘、雕刻有意思。更别提这熬人的苦修,得日日夜夜在住持方丈们的眼皮子底下,诵经礼佛、禅修持咒。
大雄宝殿焚烧的线香,熏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僧人们的念诵声声声催人入睡。
凤箫声一想打个盹,补个回笼觉,就被负责看管新弟子的那落迦拍手板,打屁股。
她简直恨死他了,做梦都在往他下巴挥拳头,又偏偏拿他本人无可奈何。
打,打不过。骂,骂不痛。还会被对方揪着袍子教训,教导得更加严厉。
凤萧声一开小差就被发现,一开小差就被发现。她完全右理由怀疑对方是故意的。一双含星的招子哪里不盯,光长在她身上。
无耻!
卑鄙!
碍眼至极!
她哪能胡咧咧受这鬼窝囊气,不得抓紧在其他地段找回场面。
正当凤箫声汲汲营营,一边光明正大地偷师学习,一边暗地里寻思着不被人发觉的报复手法,就有天大的把柄落在她手上。
老虎饿了,有人上门自主送上门来打牙祭。
她要乐疯了。
天阿寺里的住持、主持方丈们,不会到斋堂享用斋饭,怕弟子们不自在。是由新进门的僧侣们,轮流送到他们居住的寮房。
这日,轮到凤箫声送饭。
她的手停在门前没有扣动,就听到方丈与另一伙女客商谈。
说什么不入红尘,焉能出世。欢喜佛由性入情,内修灵法,外增功力。
她贴着耳朵,听了半响,模模糊糊拼凑出原貌。
是请求那些女客,在危机到来前夕,先一步破了那落迦的戒。使他更上一层楼,于众生亦是大功德、大修为一件。
哪有正经的寺庙请女客来做这事的,她就知道这儿不是啥严正公道的场地!
凤萧声一面评判着天阿寺果真不是什么好寺庙,一面又为能这一步登天的捷径心动不已。
有竞争才有动力,她定要快人一步,先让那武僧莽汉破了戒不可!
方丈口中所言的戒,乃是大乘佛教中最为根本的戒律,所有佛家毗奈耶的基础——
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
每位剃度出家的佛门弟子,须得严格遵守的五条戒律,受持终身。剃度的僧众需得时时读诵于心。
相传,持戒清净者能修持功德无量,破戒过失者会招来无穷后患。
养育那落迦的方丈何故要出此下策,不是凤箫声关心的事儿。
那落迦没人缘,正好合了她的意。她不介意推涛作浪……
啊不,是屈尊纡贵,帮忙出份力,给他一个教训。让平日对着她喝五吆三的武僧,尝尝何谓受挫的滋味。
凤萧声推门而入,毛遂自荐。她拍着胸口,跟方丈打包票。
环境造就人,风萧声首先做的,是先让那落迦从他那稳坐的高台掉落,到这红尘俗世滚上一遭。
管他什么圣僧神人,自当是要必不可免地染上一身的污泥。用皂角搓,香精抹都洗不掉。
“砰——”
在祭坛开讲的武僧,从高台掉落,前几排的僧人全像背着甲壳的乌龟,整齐划一地探出了头。
那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摔下神台的那落迦,直起身。在屁股底下搜出一块木板,周边一圈被外力钻空了。
能做出这混不吝的人不多,他带的人里,恰恰就有这么一个。
那落迦右手在面上的尘土一抹,心头有了八成的成算。剩下二成,是思索哪里找到罪魁祸首。
三天不打,上房拆瓦。
反了天都。
这头,那落迦撸起宽袖,黑着脸找凤萧声。那厢,头一回当泥腿子的凤萧声,不遑多让。
她满心是蜜,喜滋滋地龇着牙口。走个路,一蹦三跳,越到三尺高,欢呼雀跃地地找方丈邀功。
“方丈,您看——”
“我做事,您放心!我说的没错吧,我要他掉,他就保管会掉,半天爬不起来。同理,我要他落,他就得落,这不就摔了屁股墩!”
眉飞色舞的小僧,神情难掩振奋。
敢情这掉落神坛,是在人稳坐的高台底下挖个洞,叫人硬生生摔了个狗啃泥?侧耳听着凤箫声禀报的方丈,瞠目结舌。
他磕磕巴巴地答:“原来,那……是个动词啊……”
他以为那是一句形容。
“……你就说他是不是掉下神坛,滚了一身尘。”
“方丈,接个人。”
成功找到人的那落迦,打了声招呼。一手揪住凤箫声后衣领,抄起她整个人,扛在背上就走。
“嘿——”
跟麻袋似的,被人背着走的凤箫声,还在那讨价还价,“方丈,你说句话呀,我完成了!”
“嘿,听不到吗?我是第一,我完成了!要有奖励!”
那一日,凤萧声奖励没有,惩罚不少,□□练得尤其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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