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夏言贞靠在他怀里，低声倾诉对他的思念之情。
他觉得那些寒冷又看不到尽头的黑夜终于迎来了光亮，而那束光就是怀里的人。
他低头，鼻尖在怀中人的发顶轻轻蹭着，双手紧紧把人抱在胸前，久久不愿放开。
“我也很想你。如你方才所见，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是那么过来的。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娶了一块牌位，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生死能与你结为夫妻，是我一生夙愿。”
程越之字句诚恳，把满腔的爱意和柔情缓缓倾泻。
夏言贞轻笑一声，嗔道：“你惯会做这些怪事情。人都不在了，名分还有什么要紧的？”
“当然要紧，若不是我在意那些，早些娶你过门，或许一切都有转机。”
“不会的。说到底，夏家也只是宫里那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们成婚，也改变不了被当做棋子的事实，甚至可能还会连累你。”
程越之放开怀里的人，转而拉起她的手，认真的说道：“我已经查清楚了，当年之事并不仅仅是贵妃与皇后为了子嗣和储君之位那么简单，更有陛下和罗家的恩怨在里面。”
“罗家？可是皇后娘娘的母家，罗宰相一家？”夏言贞一脸不可思议，她没想到这中间还和皇帝本人有关。
“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兄长，那位罗大人积怨已久，皇后娘娘诞下死胎一事说到底也犯不上要了你全家人的性命，只是罗大人借题发挥，逼迫陛下推行新政，陛下一怒之下杀了所有相关的人，以堵住罗大人一党的口，没过多久，罗大人便也被革了职，隐居山野，不再入仕。”
夏言贞的手都在发抖，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从前并未质疑过皇帝的决断，可如今已然知道事情的全貌，自己全家人的性命不过是官场斗争的筹码，她怎能不恨呢？
“他怎么能......怎么能为了堵住旁人的嘴，就要了我全家人的性命呢？”
她许久没有放声大哭，就连她亲手杀了李婉栀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今天在听到隐藏在事实之下的真相时，她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程越之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抱着她，让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衫。
过了许久，夏言贞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抬起脸问：“到底是什么新政？为什么陛下要这么做？”
程越之叹了一口气，同她缓缓道来。
如今的皇帝，当年便是太子，继承皇位可以说是名又正言又顺，可偏偏他的皇兄颇有才能。
若是仅仅有才能，能够辅佐他，当然是好事一件，可偏偏他有才能又有十足的野心，在皇帝登基之初笼络了大半朝臣，所有递给皇帝的折子都要他先过目，对他不利的或者是与他意见不相符的，他都直接打回去。
说是位同摄政王也不为过。
若非是当时皇后的兄长罗楚和忠武将军周东巍，只怕皇帝没有那么快能够除掉自己的皇兄。
那之后，罗楚官拜宰相，周东巍封忠武侯。
可好景不长，罗楚主张推行新政——收回所有私人土地归到朝廷，然后重新分配。同时规定官宦人家所拥有土地的上限，不允许私人之间进行超过百两银子的土地交易。
他的本意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增加粮食产量，减轻农人的赋税压力，可此举却大大伤害了贵族和官宦人家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一刀砍在了贵族的大动脉上。
官宦也好，贵族也好，有几个人家是仅仅靠着朝廷的俸禄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财富的来源是土地，是有权力、有能力、有门路，圈更多的土地，再把土地租给佃户，以敛取更多钱财。
皇帝当然知道罗楚的用意，可他的法子太过激进，不仅遭到了朝中各势力的极力反对，更有人在罗楚上朝的路上想要暗杀他。
皇帝自然是要权衡利弊，新政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做法太过激进，让贵族官宦感到不满，这些人盘根错节，从中央朝廷到地方官吏钩织了密集又庞大关系网。
今儿这个人称病不能上朝，明儿那个衙门集体积压公文，文官集团用他们擅长的方式处处阻挠新政，甚至引起了朝政的动荡。那段时日皇帝案前除了弹劾罗楚的折子几乎没有其他。
武将们更不用说，干脆以军费不足为由拒绝新政，忠武侯甚至把罗楚派去丈量土地的官员打了个半死扔回工部衙门，这下更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大家都对罗楚的新政不再支持。
“那百姓呢？若是罗大人真的是为百姓着想，民间百姓为何没有声援新政的呢？”夏言贞不解地问。
程越之叹了口气，答道：“且不说新政未普及开，百姓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就官员们纷纷增加自家土地佃户的租子这事便够百姓们喝一壶的，然后这些人再放出风声，说因为宰相大人要推行新政，以后这地没法再租给你们种了，至于地归谁，怎么种，他们一个字也不提。”
夏言贞似乎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这样一来，百姓们也被蒙在鼓里，认为罗大人行不义之事，没人声援他了。”
程越之笑着亲了夏言贞一下，说道：“贞贞聪慧。新政还未推行下去，便遭到百官阻拦，罗大人自顾不暇也没有精力再去管民间的风言风语，彼时皇后娘娘也刚有身孕，更是没有精力去帮衬兄长。”
罗楚是个刚硬之人，他不断地与百官抗争，与皇帝辩论，就是想让百姓们能够不在受到高赋税的压力，能够安居乐业。
他不止一次在朝会时舌战群儒，他对皇帝的劝慰置之不理，甚至破口大骂，一次次的破格表现，让皇帝对他心生嫌隙。
皇帝再仁善，也是皇帝，他无法容忍自己的权威被挑战，蔑视皇权从古至今都是重罪。
皇后不止一次为兄长求情，皇帝也一次又一次放过他，可当皇后诞下死胎，所有人都伤心欲绝之际，罗楚却当着百官的面，用自己亲妹妹刚刚胎死腹中的皇子为由，逼迫皇帝下令推行新政，让皇帝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陛下，臣听闻皇后娘娘身体抱恙很是难过，可您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天道的惩罚吗？正因为您迟迟不下令为百姓谋福祉，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这是报应啊陛下！若您还心存善念，就让这天下河海清宴，您广积生德吧！”
皇帝原本就强忍着痛苦上朝，罗楚不仅不率领百官以表哀思，还在这大殿之上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皇帝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那时还算年轻的皇帝站起身，怒斥道：“罗楚，你还是个人吗？朕的皇后是你的亲妹妹，如今她伤心过度尚在昏迷，你居然用你死去的外甥做文章，逼迫朕下令推行你的新政，还说这悲剧是因为朕的失德，你究竟是何居心？”
“臣之忠心，天地可鉴！皇后娘娘向来仁善温婉，我罗家更是忠心耿耿，若非事出有因怎会受此等罪？陛下要做明君，需得壮士断腕，怀柔的手法必将酿成大祸啊陛下！”罗楚虽然跪在地上，可腰背却挺得笔直。
皇帝简直被他的话气到失去理智，他冷哼一声，随后高声道：“事出有因？好个事出有因。刑部、大理寺听我令，彻查皇后生产一案，涉及此案一干人等，全家凡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全部斩首，幼子妇孺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罗楚，你给朕记好了，他日此案有多少条人命，全都算在你的头上，他们的死都是拜你所赐！”
话说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劝皇帝三思，生怕屠刀下一个斩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听着程越之说完来龙去脉，夏言贞陷沉默无言。
诚然，夏家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可这事就算不是她夏家，也有李家王家吴家，有千千万万个夏家会倒霉。
若非王荣敬与贵妃勾结，暗害夏家，她们一家人也不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程越之看出她的想法，在一旁补充着解释道：“王荣敬想要你家祖传的针法，贵妃想要除掉皇后腹中的孩子。贵妃不在意罪名在谁身上，只有王荣敬，是切切实实想要害你夏家。”
“所以，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我都听你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要是想杀了谁，我就是你最趁手的刀。”
夏言贞摇摇头，说：“王荣敬我自有办法，贵妃那边，二皇子终究不堪大用。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着她玩火**。当然，我会想办法添把火，让她烧的更旺一些。”
程越之点点头，眼神中满是欣赏的神色，他摩挲着夏言贞的手，想要告诉她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在她身旁帮着她。
可这一摸才感觉到，她的手不再是从前柔软娇嫩的触感，而是生着薄茧，有些红肿。
“你的手怎么回事？”程越之问。
“冻疮而已，不碍事的。”夏言贞坦然道。
“冻疮？你怎么会生冻疮？”
“我自再次醒来，便在岐黄村里，爷爷奶奶对我再好那也是在山村里，冬日没有碳火，洗衣做饭洒扫整理药草全部都要自己做，醒来那年冬天我就生冻疮了。”
她话说的很轻松，似乎对过去的痛苦丝毫不在意。可这样的情形落在程越之的眼中，却让他万分痛苦。
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怎能吃这种苦。
“在西南的时候，那庄允良呢？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心悦于你，怎么会让你受这样的罪？”
夏言贞噗嗤一声笑出来，表情戏谑地看着他，说：“你在想什么？人家是镇里大户人家的公子，我是山村里的小村姑，人家知道我是谁啊？再说了，他家里虽有些家产，可说到底还是比不上京城，他在外读书这么多年，自己也生冻疮呢！”
“你怎么知道他生冻疮了？他牵你手了吗？”程越之紧张地问。
“当然没有！你想哪里去了？哦......程越之！我明白了，是你故意把他派去西北的是不是？”夏言贞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有些不开心地问。
“是我，他在三天两头去找你实在碍眼。再说了，我这不是要历练历练他嘛！他还得感谢我呢！”
“他才多大你就把人派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我都......算了不提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给他送香囊了？”
夏言贞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程越之气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能不明白一个女子给一个男子送自己绣的香囊代表着什么吗？何况那个香囊与你自己用的一模一样！”
“我才没有！我不善女红你知道的，那香囊是我在城南铺子里买的，我一口气买了十多个，你要的话我也给你一个，麻布的可便宜了，一文钱五个。就怕程大人戴这么粗制滥造的香囊丢了身份呢！”夏言贞满脸坏笑，偏语气又十足的天真，让程越之哭笑不得。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不管，你要给我一个香囊，要你自己绣的，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
程越之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满满的都是暖意，他想，是时候再寻人把这西院重新修整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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