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尾，南方还沉溺在夏日的余韵中如火如荼，北方却早已在一夜之间入了秋。
朝南的小卧室里，倪姿坐在书桌旁，默默打量着周围陈设。
眼前的房间面积不大，约莫只有她以前卧室的三分之一，装修与她曾经繁复的公主房相比更是几乎可以说没有。四壁简单的白墙，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
靠墙放着张单人床，床头紧挨着便是书桌，深胡桃木色的桌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宜，桌面上除了自然磨损外没什么划痕沟壑，可见主人用得爱惜。
再往后，床尾立着一个大衣柜，老式带玻璃门的那种，倪姿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类似的，不同的是玻璃内侧的绿衬布换成了白色的蕾丝。
这些便是房间内的全部了。
倪姿身处其中，目光细细攀过那一张张奖状：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作文大赛……看着奖状上陌生的名字。
尽管来邬市已经快半个月了，但再次回到这里，倪姿还是感到一切是如此地不真实，仿佛突然闯入了别人的人生，简直比梦境还要失真。
连带着，过往的一切也变得缥缈起来。
——我到底是谁？
这些天以来这个问题盘旋在她的脑中，像一只恼人的苍蝇，任凭她如何张牙舞爪哭闹发怒也驱散不开。
客厅外传来响动，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的碰撞摩擦声，阿婆的道谢声，钥匙插进防盗门的声音……
声音由弱到强，渐而杂乱，随后又归于宁静。
过了大约十分钟，卧室门被人敲响，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门口。
“你父母——”老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下半句卡在喉咙里，尴尬地停了半晌才又道，“他们寄了东西来，我让门卫小赵帮忙搬上来了。不少呢，等会儿吃完饭你看看。”
“嗯。”倪姿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麻烦你了阿婆。”
“一家人不说这个。”阿婆摆摆手，见她目光一直落在那些奖状上，顿时有些歉然道，“这些我忘记摘下来了。”
“没事，我一会儿自己弄就行。”倪姿道。
老人点点头，“那行。饿了吧，我现在去做饭。”
阿婆去厨房了，尽管她掩饰得小心，但倪姿还是能看出那双眼睛红红的，像是有泪。想必寄来的那些东西里，也有触动了阿婆心弦的。
四只大号纸箱堆在玄关处，吃过午饭倪姿找来一把裁纸刀，开始拆箱。
基本都是她以前的一些衣物、玩偶、书等生活和学习用品。除了旧的外，还有一些新买的。此外箱子里还有几盒点心和月饼。
眼见着盒子上印着的熟悉的老字号，倪姿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终于土崩瓦解。猛地推开堆了满地的东西，跑回卧室，一头扑在床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阿婆本在厨房收拾，听见动静探出身，只看见满地狼藉和紧闭着的卧室房门。
无声地长叹口气，阿婆没有去打扰倪姿，让她独自静一静。
倪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
眼角有些黏，枕头上还有一片未干的潮湿。
卧室门还关着，房间里光线昏暗，但她身上盖着被子，应该是阿婆在她睡着时进来过。
九月末邬市的温度已经很低了，几乎快要到倪姿从前冬天的温度。但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是面团在高温中膨胀发酵的味道。
倪姿就是被这饭菜的香味唤醒的。
客厅没有开灯，只亮着厨房里的一盏，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门上映出阿婆瘦小忙碌的身影。
那一刻，倪姿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爷爷奶奶给她做饭的样子。
因为父母工作忙，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长到快上小学才回到父母身边。记忆中小时候家里馒头包子都是爷爷自己蒸的，面条也全是手擀。后来爷爷去世这么多年她再也没吃过手擀面。
滴滴滴——
闹铃声响起，阿婆关掉煤气灶开关，掀开蒸锅盖。乳白色的热气霎那间升腾弥漫，给玻璃门又罩上一层朦胧的柔光。
鼻翼翕动，倪姿走到厨房门口轻唤一声：“阿婆。”
这一声软软绵绵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似以往只有客气的疏离。
“睡醒啦。”阿婆闻声回头，“正好还说要去叫你呢。刚刚出锅的包子，趁热吃。”
“唉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细瞧见她只穿了件单薄睡衣，阿婆连忙挥手赶人，“还没来暖气，屋子里凉得很，快去披上件外套，当心感冒了！”
被这么一说倪姿也感到确实是有些冷，遂回屋加衣服。
阿婆却不会这么轻易就作罢，直到她穿了外套坐到餐桌前都还在念叨：“身体才刚刚好，还虚着呢，可千万要注意，换季本来就最容易生病的……”
大概在天冷加衣这件事上，全天下的母亲不论年龄都是一样的。
“快快，尝尝味道怎么样？还吃得惯吧？”阿婆将盛好的包子往倪姿面前挪了挪。
倪姿拿起一个，北方的包子个头很足，蓬蓬软软的，不似南方的小笼那般小巧。咬一口，是全然陌生的，家的味道。
“很好吃。”
“好吃多吃一点。”阿婆顿时笑起来。
余光瞥到沙发上整齐罗列的东西，下午那一堆被她从纸箱里拿出来没有收拾就摊在地上的东西此刻已经被分门别类地码在了沙发上。
“您都帮我收起来了。”
“你……”阿婆知道倪姿心里的复杂，只道，“你空了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睡了一觉倪姿心情已经平复许多，轻轻点头，“我等下就收拾。”
旧的衣物玩偶她基本没有动，一件一件仔细叠好后装进收纳袋里，然后全部塞进衣柜的最下层。
放进去之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低头翻了翻，从袋子里抽出一件来。
那是她以前参加比赛的演出服，也是老桑找她说的事——
让她参加校庆表演。
倪姿当时答应完就后悔了，但话已经应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兑现。
新的衣服放进洗衣机过水，余下一些书和学习生活用品各自放到日常使用的位置。
做完这些她又踩着凳子，将卧室墙上那些满布的奖状一张一张摘下来叠好，装进一只文件夹交给阿婆。
“这个您来保管吧。”
阿婆懂得倪姿的心意，没有说话，默默接过去，只是看她的眼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心疼。
周末很快过去，再开学上了没两天课就是国庆假期了。
其间倪姿与应子杭没有任何的交流。
应子杭依旧每天上课睡觉，与之前没什么两样。但倪姿却有点刻意回避，实在是一想起那天在楼梯间里的事情就觉得无比尴尬。
好在十一长假马上就来了，今年因为中秋与国庆相连，假期比往年要长一些。
早在一周之前班里同学就已经开始期待兴奋了，晚上宿舍夜聊讨论最多的也是假期要做什么。
陈予茉已经定好了和家人出去旅游，方萤则打算在假期补习功课，武思琦呼朋唤友地约打球……
“诶？你呢倪姿，你十一干什么呀？”芦月突然问道，“你应该不是邬市人吧，那你假期要回家吗？”
等了半天，并没有人回答。
“倪姿？倪姿——”小声又唤了两遍，“不会吧，这么快就睡着了……”
黑暗里倪姿侧过身，面朝着墙壁，她不想回答舍友们这些好奇的追问，也许她们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但每一次的好奇都会刺激她想起过去。
十一假期，倪姿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在家跟阿婆来了一次大扫除，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三号是中秋节，早上起来阿婆说中午隔壁楼的吴奶奶叫她们一起去她家吃饭。
吴奶奶是阿婆过去的老同事，阿婆以前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她们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是医院的家属楼。
倪姿跟着阿婆，手里拎着点心和月饼。吴奶奶家住旁边三单元，穿过一个圆形小转盘就到了。
还没进单元门，便听见一声热情的招呼：“在这儿呢，老尤——”
一楼临路的小院里，一个满头花白卷发的老太太隔着篱笆正笑眯眯地朝她们招手。
走进那个种满了花花草草和瓜果葡萄的院子，还没站稳一道身影突然就朝倪姿扑了过来。
然后倪姿就知道了——
谁是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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