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黄得洪和章斌说话之间,院子里传来院门打开的声音。章斌家养的大狼狗叫得欢,一辆三轮嘟嘟开进来,见到来人后,狼狗熄了声。
黄得洪谨慎地透过窗户往外看,张珍花从三轮车上下来,带着套袖和围裙,拎着一个篮子直接走进屋子。她大概46岁,身材敦实,头发短得像个男人,嘴角和眼角一同往下耷拉。
在黄得洪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都挂一副不欢迎人的表情。他猜大概就是女人这副死丧冷漠的模样,才使得章斌的爸爸在十多年前硬是跟她离了婚。
张珍花从大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下肚。忽然听到了章斌屋子里的说话声,她放下瓢,快步朝章斌的屋子走过去,她一把撩开帘子,目光往屋里扫,看见是黄得洪,她脸上的警惕又变成一股明显的厌烦。
十二年前,马玲玲死亡案发后,张珍花就极其讨厌黄得洪。她一直觉得是黄得洪把他儿子带坏,如果不是这群狐朋狗友,她那聪明老实的儿子也不会犯下那个被人戳脊梁骨的错误,也就不会被死者的家属弄成残废,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只能窝在家里头捏泥人。
她目光紧紧盯着黄得洪,那嫌恶的表情,就差出声往外赶人。
黄得洪心里骂了一句,知道呆不下去了,不高兴地从女人身侧绕过,甩门走了。
张珍花又看了章斌几眼,章斌躲开对方的视线,垂着头接着开始揉那坨陶泥,慢慢把它捏成一个人脸的形状。
张珍花环视了一遍四周,见一切如常,什么也没说,转身退到了客厅里。她把篮子里的已经切好的肉丝肉片肉丁分类码在冷冻室,把各样的蔬菜,一口袋的馒头,一摞新烙好的饼,一袋子焖子、熟食驴肉和两罐榨菜都按序放进冰箱冷藏室,很快冰箱中下层空间已经塞满,只有最上层还空着,她没往那里放。
那里章斌够不着。
她就把多出来的菜直接洗干净,放在了厨房的案板边上。
张珍花要出门一段时间。
她是个搞装修的工人。她一个女人,在答应和章卫国离婚前,硬是先跟着他学会了水电改造,等他完全从母子俩生活里离开后,她就开始跟人合伙接点装修的活计,靠着这些东一点西一点的散活儿和几亩地,养活了章斌。
章斌没出事儿之前,张珍花不是现在这种硬邦邦的性格,她家境还可以,哥哥叫张继国,大她5岁,是个性格和气老好人。她们家打小有点重男轻女,但张继国很疼她,他有一块钱也会毫不吝啬地分给张珍花5毛,惯得张珍花觉得她做什么张继国都不会责怪她。
突然有一天,她的儿子成了杀人犯,被受害者家属砸碎了两条腿;她的哥哥出了脑溢血,病好不容易控住,又确诊了阿尔茨海默;她老公受不了后来的生活,离婚远走了。
张珍花不知不觉就被改造成了这副样子。她从来不笑,时刻紧绷着,时刻警惕着,话说得极少,只是永不疲倦地在干活。她比章斌更像一个服刑的囚徒。
张珍花走到院子,从车上又取了些东西,掏出钥匙,打开东边的小屋,她往里头倒腾了半晌才出来,出来后她抱了更大一包东西,最后小心地锁上门,又开着三轮车走了。
张珍花开着三轮车到了县里,她把车停在了张记杂货店旁边。
在收银台边上的赵冬阳看见她,张张嘴,低声叫了一句:“张婶儿。”照说他应该叫姑,但张珍花不承认和他的亲属关系,禁止他称呼自己姑。
张珍花从车斗里抱了一堆东西下来,里头有衣服,有鞋,有她腌的咸菜,有几斤驴肉和时令水果。都是照着张继国的身材尺寸和口味喜好买的。
她目光往里探了探,赵冬阳指了指屋里头:“张叔在里头睡觉,要不我去叫他?”
张珍花像被惊到了一样,“不用。”她放完东西直接快步往外走,又停下来,转过身突然一指那一包衣物,对赵冬阳说:“那里头给你有一件毛衣。”
赵冬阳礼貌地回复:“谢谢婶儿。”他印象里张珍花变化很大,她以前是个有点骄横和妒忌心的女人,说话叽叽喳喳,喜欢跟夏琳争,没少给自己白眼。
发生那些事后,她就变成了这副操劳冷冰有距离的模样,不爱说话,她每次来都是放下东西,远远看张继国一眼就走。
张珍花走后,赵冬阳也清完了店里的活儿,见日头还好,把醒了的张继国推到店门口,他打了盆水,试了试水温,拿毛巾给老头认真地抹了一遍脸、脖子跟胳膊。他动作轻,目光很认真,这事儿已经做了千八百边了,但他每一遍都是这么认真,没有丝毫不耐烦。
有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会盛赞这个儿子真孝顺,而知道内情会唾弃他一句虚情假意,猫哭耗子的扫把星。
赵冬阳早就辨不清做这些事情的心情和动机,他只是当成一件非常日常的事情在做,像吃饭喝水一样熟练。
他从来没叫过张继国爸,尽管两人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十几年相处下来,他们已经成了最熟悉的人,但却永远不会是亲人。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和张继国大概是有机会成为真正的亲人,但从那天后,就只剩下一个神志不清的债主和一个债海无涯的债务人。
被清洁过的张继国不知从哪里来了精神,从兜里颤颤地掏出一个带花的发圈,大概是哪个顾客丢的,被他给捡到了。他戳了戳赵冬阳,把发圈摊在手里给他看。
赵冬阳有点愣住。
张继国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等……等夏琳。”
赵冬阳浑身发紧,轰隆隆轰隆隆,他觉得后背仿佛有道雷劈过一样。
继而张继国把发圈攥在左手,另一只手捂住左手上,两手都放在腿上,满含期待地看向远方:“夏琳戴好看,我等着给她。”
赵冬阳深深吸了两口气,才让自己从一阵眩晕中挣脱。
这是张继国这么多年头一次提到夏琳。
赵冬阳看着他,张继国的神情像个期盼的小孩一样不停往远方张望。
半天后赵冬阳才说:“夏琳不会回来了,就是她害你这样的。”
张继国又嘟囔了一句:“等夏琳,会回来。”
赵冬阳有点受够了,想把他推回屋里。张继国却闹了起来,捏着发圈儿的手臂往赵冬阳身上用力挥了几下,固执地大喊:“等夏琳,等夏琳!”
这声响引得路人侧目,这些目光像秤砣一样压在赵冬阳脊梁上。
赵冬阳放弃了,慢慢蹲下来,把头抵在轮椅的扶手上轻声说:“你别这样,你是嫌我的愧疚还不够重吗?”
愧疚就像粘稠发臭的沥青一样,会无时无刻不把赵冬阳困住。
十二年前,夏琳跟张继国结婚的时候,镇上就已经有了流言蜚语,夏琳高张继国半个头,人漂亮,说普通话,在大城市里呆过,气质说像明星也不为过。
而张继国除了是一个老好人以外,别无他长。
于是总有人背后说夏琳要么目的不纯,要么是玩够了找老实人接盘。
赵冬阳那时候只有14岁,为了那些流言蜚语没少跟人打架。他对夏琳的选择从没有任何苛责,对张继国这个继父也没有任何意见,他比夏琳之前交往过的男人看上去靠谱得多,至少张继国没有骗过她,也没有一个不肯离婚的原配妻子。
然而半年后,张家的倒霉事儿像是有引力一样扎了堆儿,张继国妹妹的儿子章斌害死了人。张继国为其各种奔走,取出了自己的所有存款,准备赔偿和打点。
而夏琳在这个节骨眼,拿了那笔救侄子的钱直接消失了。
这件事儿就像根引线,把赵冬阳后续的生活轰炸了个粉碎。
有人说失踪前其中有个男人开着奥迪来这个小镇子来找过她,当时两人在那辆奥迪车里聊过很久。这个画面甚至被好事者拍了照片。
有更好事儿的人把这照片直接拿给了张继国看,说他媳妇跟旧情人私奔了。
照片和流言让心焦了很多天的张继国高血压一下子演变成脑溢血,被抢救了整整两天,之后他整个下肢偏瘫了。
那时候张继国身边还有一个四岁的亲生女儿,张继国病发的时候,14岁的赵冬阳没法儿顾及这个小女孩,选择把她锁在家里,自己带着张继国去医院就诊。但没过多久,赵冬阳就在医院接到邻居通知,那个叫婷婷的小女孩不知怎么跑了出来,直接跑到马路上,被车撞了,人还活着,但整个左臂粉碎。
人们怀疑夏琳骗婚,替张继国报了警,张继国还没出院,小婷婷还在抢救,赵冬阳在寒冬腊月就被叫到警察局里去做笔录。后来婷婷的亲妈,张继国的前妻站在这个店门口,把赵冬阳和他妈大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了一大笔钱后,带走了那个小女孩。
人人都说他是白眼狼狐狸精的儿子,他和他妈把张家祸害得家破人亡,欠人张家的几辈子还不清。
如果用一个词语去形容赵冬阳那一段时间的感受,那就是五雷轰顶。
以至于在今天想起,他都觉得,有滚滚的雷电在头顶发挥着威力,那些巨大的惩戒的能量正在一道一道地劈砍在他身上。
张继国戳了戳赵冬阳,清晰的触感把他拉回现实。
赵冬阳抬头,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女人笔直站立,斜背着一个书包,她认真地看着自己,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声音清亮地问候道:“赵……冬阳?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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