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晚些来换药。”岳成秋进来睨他一眼,转头同许小曲道,“我瞧着他没多大事,不若今日便送回山上。”
薛煜在一旁倒是挺乐呵,捡一颗瓜子精准弹上苏星忱脑门儿:“想什么好事呢?再不济也是我。”
“没想什么。”苏星忱躺回床上,靠着软枕看向窗外,“我身上没银子。”
“这么有道义啊。”许小曲将手中一包银钱递予他,“我也没什么银钱,这些,你且拿去帮大当家的做些事,就当作我的诚意。”
苏星忱看着包袱半晌,没接。他若有所思看着许小曲:“我们,曾相识么?”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日阳还高高挂着,照得雨丝闪烁。许小曲越过他,伸手将窗户关小,只留出一道窄窄的缝隙。
她将包袱放到他手中,起身去看那边熬着的药。她另捡出一把甘草丢进去。药熬得慢,她在屋中呆了这一个多时辰才熬好。
苏星忱看着递到他手边的药,他端起来一饮而尽,余味回甘。
“此前不识,此后我也说不准。”许小曲捡走空碗,不由笑一句,“喝药倒是痛快,这点好。”
“常喝,习惯了。”
闻言,许小曲笑得更开怀:“想来,你姐姐也是这般不怕苦。”
“是啊。”苏星忱低低应声,“她不怕苦的……”
“行了,待明日我再来。你歇着,若不想你姐姐操心,就规矩点养上一月。”
“好。”
这次意外的听话,许小曲松了一口气。
听着房门关上,苏星忱支起身体把窗户推得大开。晴时雨,停得快,下不到一刻钟便停了。从这边窗户能看到这里是个小院子,许是山下医馆。
他低头摩挲着小包袱,打开来竟有几十两之多。
有了这几十两,能捱过好些日子,买下许多粮食。他本不该收,可又怕寨中花销太多,姐姐顾不上。
许小曲今日自出去后便再没来,傍晚时只有救下他的那人送来肉粥。
夜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屋子里静得可怕,他有些睡不安稳。翻身又牵扯到大半身的伤口,痛得他一激灵。
他做了噩梦,抱着姐姐的金凤刀找不到前路。火焰烧灼过来,他的脚像是被定住,挪不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过来把自己吞没。
被烧焦的血肉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很快被药味儿冲淡。
“发热了。”有人嘀咕着,将浸透冷水的帕子放在他额头,“薛煜,按住他。”
温热的药灌进他口中,他下意识吞咽下去,额头上的帕子轮番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接着又被人扔进一桶温水里。
好在大夫没走,很快便赶过来施针。他重重叹气:“刀伤才最难养,好在他身子骨好。这两日熬过去就好了,还需多看着些。”
“好,有劳大夫了,大半夜还拉你来施针,晚些我们再多补上诊金,容他再多住几日。”
大夫看一眼苏星忱,摆摆手:“无碍。”
薛煜送走大夫,自己推开门呼出一口气,见岳成秋同小曲都站在廊下,不由笑问:“怎的都在这儿杵着?”
“没什么,同咱岳大侠说几句话。”许小曲朝着门里望一眼,“如何了?”
“大夫说这两日过了便好了,这两日怕是离不得人。”薛煜揉着脖颈,又折腾了大半夜,扰得小曲也睡不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早些把人扔下来治了。
岳成秋思量片刻,见小曲神色如常,便道:“轮流守着罢。”
薛煜应声:“我同你守,让许小娘子好好睡上一觉。”
这些时日黑云寨上还乱着,没有能静养的地方,也着实不好送回。苏星忱听着外间动静,不知何时又昏睡过去。
噩梦一个接一个,稀里糊涂地梦到幼时姐姐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好久,冻得他没有一点知觉,听着姐姐一直给他唱童谣。
他们在茫茫大雪里行了好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盛下那么大的雪。那时,他十岁,姐姐将将十三。
流年不好,百姓难过。
一碗热粥都是姐姐敲了许多家的门,讨来吊命。
姐姐很少哭,他也很少哭。
姐姐、姐姐……
丰阳山里能抓到野鼠,运气好能吃到烤得发糊的野兔。那是好难熬的一个冬,姐姐学会了抓鼠兔宰鸡鸭,温热的血能予他们些暖意。
姐姐处处护着他,唯独不让他偷窃抢物。
他被姐姐打得好痛,脾性倔不肯低头认错,第一次气哭姐姐。他第一次那么无措,最后低下头,认了错。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忘记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只知他们从冬日守到春信来时。他也不问,生于何处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有姐姐就够了。
好冷啊……
他打着颤,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姐姐的金凤刀。黑金刀鞘染血,他在天地之间再没有遮蔽。
“冷……”
“嗯?”似是有人凑过来,微凉的手背落在他额头,“退热了啊……”
手抽回去,他挣扎着,自天地间破开一条路,抓住她的手腕:“姐姐不要走!”
他颤抖着睁开眼,却见榻边坐着的是换上一身天青广袖的许小曲。
“对不住……我以为是姐姐。”他狼狈地松开手侧过身去。
“那我占便宜,我可是还小你两岁。”许小曲转着手腕站起身,天青广袖落下来扬起一点光尘。
“醒了便好。方才听你说冷,让薛煜去抱了新被褥,再养养便真的送你回山寨。”
“多、多谢……”苏星忱听着关门声,才敢回头来,瞧着多出来的一床被褥。他怔住许久,想起什么,一把扯过被子遮住自己满身伤痕。
……
“怎的不吃?是不饿?”岳成秋略动一步,在她对面坐下来。
许小曲这才回神,看着桌上摆的菜肴,提起筷子朝他笑笑:“方才走神了。多谢了,岳大侠。”
待她吃饱喝足,岳成秋倒上一盏茶水,将两碟糕点推到她面前。
“薛煜买的,让我带给你。说是街角新开的铺子,他尝过,尚可。”
许小曲慢条斯理地吃着,不多时就吃完一碟。
见她吃得心满意足,岳成秋起身收拾碗筷,却听她笑说:“今日这菜,不像是薛煜做的。”
岳成秋手一僵险些拿滑,他几下收拾好,面上微绷:“他同柳轻安去府衙,大夫带着徒弟出诊,医馆没人。”
“薛煜说,你不挑。”他提着食盒匆匆离去,只给许小曲留下个背影。
许小曲收回目光,只觉得自己面子挺大。
她揉着头想起黑云寨,寨中人所求,该是一片净土。
净土啊……
星落这些时日虽不得空闲,但也同她小谈一日。丰阳河绕大盛,过丰阳山山脉,直往大凛瞿月关,最后经大齐七日河汇入海中,支流过北疆。
路遥且曲折,怕是还需许多助力。
这些事也急不来,好在她还有些时日能慢慢布置。
星落和星忱,该继续留在这黑云寨。
她所往,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路上凶险,只她一人来走,便够了。
“你何时走?”
许小曲回头,才见苏星忱不知何时靠在窗边看她。这几日养得好,他面色好上许多。
她笑道:“怎的?是怕我赖上你姐姐?”
“你往何处?”
他又问。
许小曲转过身去,天青广袖拂过石桌,她似是不想再瞧他,徒留给他一道懒散的背影。
“自是……往去处去啊。”
她的声音带笑,许是同薛煜呆久了,她也懒洋洋的。
苏星忱挣扎一番,终是将话咽下去。
……
接下来几日里,苏星忱养好伤,许小曲便将他送回了山寨,她拍拍他的肩,朝着苏星落微扬下巴:“你瞧瞧,我没骗你吧。给你还回来了。”
他们来时,苏星落正擦刀,她今日只绾一个垂髻,眉眼带笑点点头:“我何时疑过你?”
“小曲,我先谢你。待你再来时,咱好好喝个痛快。”
“好啊!”许小曲眼眸发亮,“要好酒!”
“好。”苏星落一口应下,瞥一眼自家弟弟踌躇模样,还不忘笑话他,“星忱,这才几日不见,就认生了?”
苏星忱走到她身旁站着,垂头不语。
许小曲拍拍手,笑盈盈道:“人送到,我们也该走了。至于周县令,柳公子会安排妥当,黑云十八寨不涉朝堂,看着便好。”
她今日里换上一袭去岁制的红衣,袖口被她用皮革束紧,腰上绑革带,坠几枚叮当作响的铜钱。
苏星落点点头:“多谢你,若有甚么要我出力的地方,就差人来丰阳山知会一声。”
“行,那先谢过苏大当家了。其余的,便不再多说。”许小曲拱手一礼,带着几人自堂里走出。
直至他们一行人的背影都看不到,苏星落才微微抬眼看着自家还在出神的弟弟。
她一脚轻踹过去:“醒醒,人走了。”
苏星忱挨了这下,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噢。”
“他们往何处?”
苏星落挑眉,只片刻,低下头翻看金凤刀:“那个锦衣公子哥,姓柳。小曲也是京中人,她姓许。”
苏星忱还是一头雾水。
“大盛许家,好歹也是大盛有头有脸的朝臣。早让你多看看,你偏不听。”金凤刀被她擦干净收入鞘中。
“朝臣……”苏星忱低声喃喃。
“是啊,朝臣……”还是大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苏星落轻叹,“若朝堂都是她这般人,便好了。”
她总觉得,小曲在走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所向太平除恶吏,路若是不好走,她助一力,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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