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日,会进一百新兵,是这几日新招来的。许姑娘到时若有看上的,也可划入阵营中。”
梁昼沉吟片刻,抬手指上地形图用朱笔勾出的地方,“这里,要小心。这里是一道裂谷,已许久无人去过,恐怕杂草丛生路难行。”
这里……
许小曲的指尖点在桌面,这里确是险道,平日不会有人往这个裂谷去。若她没记错,这道裂口深达十丈有余。
虽险,却是绝佳的藏匿地点。
梁昼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接着道:“别的地方……倒是没有过多要说的,还需许姑娘自行探查,才好做后面的事。”
帐子内打理得干净简洁,靠里横一张矮木榻,上面规规矩矩铺着藏青褥子。许小曲环视一眼,梁昼颇有些不好意思。
“只有我这里安静些,离校场远,也好避开许多人。若有不周,还请许姑娘见谅。”
“梁昼,你怕死吗?”许小曲并未答他言语,反问出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梁昼一怔,看着她不明所以。他看到许小曲眼中的探究和好奇,一时不知她是何意。
“噢,我是问你,若有一日铁骑踏破国门直取国都,你会如何?”许小曲合上地形图,递给身侧的薛煜。她撑着下颌,眼尾微扬,一瞬不瞬地看着梁昼。
她好奇梁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做了八年的将士,有没有那点将士的血性。
大盛安宁太久,许多兵士都已沉溺在安稳日子里。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从未停下操练。
许小曲的眼瞳中有梁昼说不出的东西,他初时不知这是何种情绪。他看她许久,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许家送出去,拜在玄门之中的女儿。
都城之中他见过最好看的是祁家那个张扬明艳的小姐祁凤扬。许小曲只谈得上好看,是那种在都城中有名姓的小姐里排得上号的。
她们相同又不同,她好像活得更潇洒些。
梁昼愣住许久,看她明眸皓齿,眉宇英气。不知怎的,就开口道:“若是真的打起来,你会让铁骑踏破城池吗?”
许小曲笑而不语,站起身理顺衣摆,同薛煜一起走至营帐门口方回头。
“劳烦梁将军给林老将军带句话,久醉太平,兵士的锋刃,都该重新磨砺了。”
“大盛这才安稳多少年,前线倦怠,军中松懈,我们拿什么跟别国打?大齐久御北疆,前有岳巍、杨柒,后有岳成秋。大凛边家握兵权,用兵奇诡。大盛呢?林老将军卸甲,林知节和武安王,哪个又真的能御敌?兵士若再这般下去,有什么后果,林老将军怕是比我更清楚。”
她一番话说得平静,却惊得梁昼心中震颤。
林知节和武安王,都未曾领兵征战,只管驻守边关。就是这般,才会说大盛无将,而寄希望于许家这对姐弟。
梁昼看着她的背影,高挑纤瘦,却刚劲有力。
他深行一礼。
“末将记下了。”
战火燃不到高处,乱世苦百姓,征战苦百姓。可谁都不愿家国被破流离失所。
梁昼莫名怅然,他从军八年,竟也是溺于太平之中,无半点男儿血性。还得让这么个才入军中的姑娘点醒。
林前辈又如何不知其中道理?
他许是早就看透大盛无将,才会等着闻道长口中将星归来。
他一心往前线,却忘了前线是战场。流血战死是常态,只是安逸了这许久,都忘了曾血流成河,百姓无依。
为将为士,当一往无前,无惧生死。
梁昼独自在帐中端坐许久,方起身写下一纸手谕,再换上一身干净布衣,系上符牒。他掀了帘子站在门口唤来两个兵士,将手谕递出。
“传我号令,酉时点兵,以供许公子择人。”
……
这方,许小曲同薛煜在营中慢行,行至靶场正欲许流觞试箭射靶。他弯弓搭箭,箭矢放出后直中百步之外草靶红心,引众人叫好。
他又取一箭,擦过第一箭尾羽钉入红心之中。
许是听腻了叫好,他兴致缺缺地放下弓箭抬脚欲走,转头便瞧见许小曲正和那个险些杀了他的人站在靶场边上有说有笑。
众人惊呼声中,许小曲似毫无察觉。
待箭矢破空直袭向她后心,薛煜才略偏头,唇角挂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银白箭尖堪堪停在小曲后心寸许。他握住箭身,“咔嚓”一声将之折断扔在地上。还不忘搭小曲的话:“那许小娘子今日还想吃什么?晚些我去给你买来。”
许小曲沉吟片刻,有些难以抉择。
薛煜见她模样无奈地笑笑:“罢了,都买。若是多了就分给他们同吃。”
说罢,他收回手在她摊开。掌心被方才的箭矢擦得微红:“许小娘子,疼啊。”
“那我给你讨公道。”许小曲转身朝着许流觞走去,许流觞非但未放下弓箭,还上三支羽箭将弓弦拉得如满月。
三支羽箭瞬时呼啸而来,许小曲反手抽出薛煜腰间短刀,三支羽箭打在短刀上发出铮铮声响。她短刀脱手,白虹破空,带起风刃卷向许流觞。
好快的刀!
许流觞眼中惊诧,短刀顷刻便至,从他耳畔擦过,精准地在他刚结痂的伤口上又割出一道血口。
“许流觞,怎的?上次没死成,今日就要找死了?”许小曲站在他面前,抱臂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上次他在许府受了伤,我还未找你们讨说法。今日,你怕是要给个交代了。”
她抬手拽住薛煜的衣襟,将他拉过来,朝着许流觞道:“他可是都同我告状了,让我给他做主啊。”
许流觞沉下脸,他这个姐姐……似是变了。她从前在许家时,从不会这般张扬,只会抱着她的书躲去角落里。
想来,该是在外没人管教,才养成这副德行,真是丢尽了许家人的脸。
父亲既不动手,那他便来管教一番好了。
“许小曲,既来靶场,那便……”许流觞后退两步拿起弓。还未等他说完,就被人抓住后领一提双脚悬空,许小曲不知何时掠到他身后,一脚踹在腰后,把他踹出丈许。
围观的兵士第一次见着踹人踹得这么利索的,像是做过千百遍。
他们都还未反应过来,又见着坐在靶场里一脸错愕的许流觞又被人拖起来,火色骑装的姑娘身形一晃绕到他身后又踹出。
青红两道身影出奇的默契,一人抓一人踹,把许流觞从靶场边缘踹到百步开外的草靶前。
“许小娘子,手酸了。”薛煜甩着手看着地上被踹得七荤八素的许流觞,带着笑意看向小曲。
许小曲抬起一半的腿慢慢收回,看着薛煜道:“不痛了?”
“好多了。”
“那今日便先这样。”许小曲活动一下筋骨,看着周遭围观的兵士挑眉道,“看我作何?”
众人一哄而散,独独留下一个身着枣红新兵军服的小兵。
“你……”
他怯怯抬头,正对上许小曲的视线。定定看她一眼,听到她叫自己,赶忙抱起地上自己落下的小包袱跑走。
许小曲转过头来问薛煜:“他怕我?”
薛煜抬手摸她的头:“许小娘子这般好,怎会怕?”
他说话时,并未看她。
许小曲睨他一眼。
“骗子。”
薛煜失笑,她突然冒出来把许流觞踹这么远,谁见了都怕。
那许流觞虽是废物,却好歹有武艺傍身,在军中算得中上。
她踹许流觞像踹草球,百斤的人,一踹半丈远,这力道非常人能比。想来这些兵士参军时日短,还未见过力气这般大的人物。
“方才那个小兵,我见过,在邀月阁。”许小曲若有所思,只是不知他在邀月阁呆得好好的,为何会参军。
“哦?邀月阁的人怎会来军营吃苦?”
许小曲摇摇头:“不知,许是因着凤扬过些时日会来罢。她向来不过多拘束手下人,他参军,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小身板,怕是经不起练。”薛煜懒散道,伸出手递到小曲面前,“许小娘子,还疼。”
许小曲抬眼:“谁叫你要接这一箭。”
“这不是找由头给我自个儿出口气吗?”薛煜笑笑,几步追上她,“今日真不去瞧瞧林老将军?”
许小曲顿住脚步,朝他勾手,笑得狡黠:“瞧是要瞧的,还要送他一份礼。”
薛煜听后,即刻后退数步,连连摇头:“莫带上我,我怕他。”
说起这林老将军,他还真记得。早些年来军中时,林老将军练小曲,也连带练他。知道他轻功好,愣是日日蹲墙头,见他冒头就敲。
美其名曰:给他练练体魄。
许小曲是知晓这事的,遂笑话他:“薛煜,你还怕呐。”
她自是要去看看她这个忘年交,还要给他带上一坛子好酒,再捎上两碟卤牛肉一碟花生米,好让他夜里有吃有喝。
……
酉时,日头打偏,兵士列阵于演兵台下。
许小曲和许流觞站在演兵台下。许流觞今日被踹得浑身痛,拖着一身狼狈站得笔直。许小曲看着他笑得戏谑,他冷哼一声拢手站好。
今日靶场之事早已传遍,无数视线落在许流觞身上,刺得他面色难看起来。
梁昼早已将演兵一事告知军中,今次不过是给底下的兵士熟悉这二人,遂并未花多少功夫。待许流觞点完兵,便散了。
他也知下午靶场那事,不由心下暗笑,早说许流觞易着道,这不,这些总会消停些时日了。
……
是夜,营中寂静。
些微夜风带起火把微晃,守夜的兵士一凛:“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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