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两个人在圣坛前交换戒指,不免想起他们实际上的婚礼——在老家的祠堂里大排筵席,宾客坐了快有五十桌。当时司徒阿姨和我一起挑人(虽然教堂很大,放下这五十桌子人绰绰有余,但是司徒阿姨说有的人她其实不想请,所以我们删掉了一部分宾客,使得到场的人都很合她的心意),我们光是一桌桌人去辨认,都花了不少功夫。婚礼很热闹,爸妈很满意,长辈们都劳心劳力,付出了很多,但其实司徒阿姨和六叔,都不是爱热闹的人。六叔酒量不错,但一桌桌酒敬过去,喝完他就晕乎乎,回到家倒头就睡,睡醒就头疼。司徒阿姨带着姐妹们去敬茶,她穿着裙褂,踩着高跟鞋,重复同样的说辞五十遍,等和姐妹们回到饭桌,一桌子好菜都凉了,那时候微波炉还是个罕见物品,饭店派来的服务员不多,没空一盘盘菜给她们加热,一桌女孩子只能凑合凑合吃冷饭。宾客们给他们祝福,说的都是“百年好合”,接下来就是“早生贵子”,好像百年好合,其实是为了早生贵子。司徒阿姨在梦里和我聊天,她说:“虽然我很喜欢我女儿,但是婚礼上我真不想谁提起她,你看看电影里,穿婚纱的才是主角。”说完她又笑笑:“不过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很喜欢阿六,哈哈!那时候要是都围着我们两个问,可能还挺尴尬的。”
两个人在誓言书上签字,当年两个人的名字写得一样歪歪扭扭,如今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司徒阿姨前几年在家照顾六叔,不能经常出门,所以总在家里练字。现在两个人签名,司徒阿姨用端正秀丽的字迹写下“司徒秀菊”四个字,隔壁六叔还像个小学生,他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火柴人一样的“匡五六”三个字,之后看看隔壁老婆的字,霎时惊讶地抬头看她。他看一眼前面的牧师,反应过来牧师是珩的碎片,之后转过来问珩本人:“咱能重签吗?她字太好看了,我再写认真点。”第二排的宾客笑成一团,他们的女儿没忍住说:“爸,你再认真也就这样,这不是态度问题,是能力问题。妈都练好几年了。”六叔看着誓言书上自己的字直挠头。
婚礼结束,我们在教堂外面合影。照片当然没有实体,但我受珩的启发,把相机设计成超大号的拍立得。它大得有点夸张,像台打印机,但在前额叶休息的梦里,没有人会觉得它长得不合常理。我随机逮了一个珩的泥点子给我们拍照,盛装出席的众人,在教堂门口围着一张巨大的拍立得相纸看,黑色的相纸上慢慢显出我们的身形——司徒阿姨和六叔站在最中间,他们还很年轻的父母站在前面,而其他宾客以最好的年纪出现,所有人都轻盈得仿佛不受时间和重力限制。
记忆里的视野比现实中的要窄,我把相纸设计成普通人能记住的最大宽度,相片特别清晰,这张照片就是婚礼的钥匙。只要想起这张照片,存放这段梦境的脑区就会被照亮。
换言之,虽然这场婚礼并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但它就如同一段真实的记忆,被牢牢地嵌进了每个人的大脑里。
因为场景过于真实,梦又很长,大家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拍完照,司徒阿姨的女儿顺口问了句:“我们等会儿去哪?”唯一时刻记得自己在做梦的是六叔,他看向女儿,话被梗在喉咙,不知要如何回答。珩就在他们后面,她的声音淡淡地飘来,好像她回答的是一个寻常的“吃完饭去哪”之类的问题。
她说:“你们想去哪?”
只有亲身体会过构筑梦境有多费脑子的我才觉得震惊——她要现场给他们造个新的环境。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这已经很难用训练来解释了。这纯粹是天赋,连过去那个天才的我都望尘莫及的天赋。
司徒阿姨看一眼六叔,二十多岁的她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去跳舞?”她提议,“家附近的舞厅?”
一辆车从梦境的边缘驶来,珩坐上驾驶位,招呼我们上车。车门关上之后,车子便驶上一条宽阔的马路。虽然我们睡着了,前额叶负责管逻辑的脑区处于休眠状态,但梦境要是过于离奇,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还是会因为害怕,而从梦里醒来。珩把科隆和我们所在的城市用一条大桥连接起来,中间广阔的大陆用一片蔚蓝的大海一笔带过,车子驶出科隆的公路,驶上这条横跨半个地球的大桥。我坐在副驾驶,桥像一条线,穿过一整片深蓝色的海。路途上的时间很短,但珩用快速更替的天色,制造时间的错觉。车子在平坦的桥面上行走,车顶遮住了正在天上快速划过的太阳,太阳变得很亮,又跑远去,沉入灿烂的黄昏。大海变成黑色,白色的路灯在窗外掠过,以地核到海平面的距离为半径,划出四道亮眼的弧线——珩甚至做了个双向八车道。其他人耐不住这样的大脑耗能,珩让他们在梦里的车厢睡着,短暂地休息,只剩了我和她在看这片黑色的海。
我在副驾上对她指手画脚:“你做这么宽的桥,又没有车,画面太空了。”
她心情不错,没有骂我,还陪我废话:“那你弄个车。”
每个人的想象力都是不一样的,想象力就像性格一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珩的想象力就像她本人一样,大胆,浩瀚,无边无际,仿佛我们眼下正穿过的这片海。我的想象力则和我本人一样幼稚。我给对面的车道来了个变形金刚车队,擎天柱大黄蜂和铁皮在我们的车子靠近的时候变身,站在路中间朝我们挥手。车窗玻璃外面的视野全被他们占满,珩的侧脸落在一玻璃的机甲上。她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她用夸张的语气表扬我:“不错,给你点掌声,怎样?”
话音刚落,车子外面便滚来一阵隆隆的响声。那绝对不是掌声,甚至有点像雷声,声音在黑夜中悄悄靠近,之后,我听到尖锐的,像是哨鸣一般的声音,声音和金色的光一起划破黑夜,而后哨声四起,一道道金光从大海里飞起。那阵仗太大,好像一阵逆行的流星雨,腾腾地从海面升起。
砰——
第一道金光在夜空中炸开。
之后是千千万万道金光,它们飞到天上,从一条线凝成一个点,又炸开成一个面,一个球。珩在海上放烟花,地平线以上,全是灿烂的花火。车里的其他人都被这声响和光亮唤醒,他们趴在车窗上,观看这盛大的海上烟花表演。珩打开车顶,说实话,这车子里人太多了,有损它的浪漫。敞篷的大车,一点不能让人想起电影里在跨海公路上飞驰的敞篷跑车,只能让人想起市里十块一个人的旅游观光1号线,顶层露天的双层巴士。不过无所谓,除了我,无人还有闲暇的注意力去管车。所有人都仰着头,看天上的烟花,因为没有遮挡,烟花像雨一样,向我们身上坠落。这画面不知怎的碰到了我大脑里的某个开关,我的脚腕上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我被倒吊的记忆。我被倒吊在窗外,流星像雨一样朝我落下——等等。
我小声问珩:“流星雨……流星雨一般是什么时候?”
珩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接着我的话回答:“冬天夏天?”
“冬天吧?我被倒吊的那天,风特别大,湿冷湿冷的风。”
“双子座?”珩说,“十二月中旬吧?你当时在北半球吗?”
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大概由好多把锁同时锁住,只有将每个点都找到,它们才会复活。我决定放弃这样的努力,毕竟我一点都不想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里,回忆我如何被吊在窗外。
我靠在座椅上看天,坠落的星火像一张金色的网,铺撒在这一片无尽的海上。车还在开,烟火爆炸的声音渐渐疏落,渐渐隐去,车子驶出大海,驶入夜晚华灯初上的城市。梦里的六七点钟,不会碰上下班高峰期,我们穿过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在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环绕,环绕,又驶入一片矮矮的旧居民楼区。时间开始倒退,繁茂的大树逆向生长,缩回刚种下的模样,车子在一个舞厅门口停下。
舞厅。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反正我是没见过这样子的舞厅,它门口挂着霓虹灯的招牌,像港片里会有□□火拼的场所。但在场的人里面,只有我和珩两个人对这种场所不能产生什么回忆。我们跟在其他人后面进去,有种刚成年被带到赌场去的感觉,又兴奋又紧张。但里面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和现在的酒吧差不多,灯光昏暗,人不少,头顶一个巨大的迪斯科球灯,一块块光在室内随机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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