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宵来得不早不晚。荧惑宫中并非哭声一片,既不哀恸,也不喧闹。
这座宫殿与沈玉宵印象中不太一样,她仰望天光,默默地想,定是没有下雪的缘故。
本日艳阳高照,周遭秩序森然。如兰蘅所说,雷鸣镖局的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守备之严密,堪比皇宫大内。
然而,没有人敢拦她。守卫们一见她的样貌,就自觉让出一条路,好像她是一把能劈开海浪的快刀,寂静无声中划开了冷凝的铁幕。
他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在她路过时,人们又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就是沈明奉……她果然来了。”
“帮主怎么说?让我们拦下她?”
“我们怎么拦啊,他自己都没这本事。”
沈玉宵昂首挺胸,踏上了天梯般绵长的台阶。
来到正厅,一股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正殿的金砖被擦得锃光瓦亮,仿佛水镜般的湖面,能映出她的倒影。
她的衣袂拂过地面,行动无声,宛若一个飘然若仙的影子。
灵堂布置得朴素而庄严,你可以说淡而无味,也可以说品味高雅。
汉白玉的冲天廊柱,廊柱上萦绕的金龙银凤,藻井上的景泰蓝鎏金珐琅深沉璀璨若星海。这座灵堂的华美容不得半分赘余的妆点。
灵堂四周的灯台上点着人鱼烛,传说那是南海鲛人膏脂所熬,能够彻夜长明。
雪白的幔帐垂下来,在万里晴光中犹胜剑光千条。
闲杂人等在四周环绕,尊主的梓宫边只站了三个人——雷鸣、徐梁和孟知夏。
他们缓缓地看过来,表情各异——雷鸣张皇,徐梁了然,孟知夏无措。
“沈……沈居士,您怎么来了?”孟知夏结巴着说,一见大场面,他就紧张,这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他的神明从天而降,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不结巴?
雷鸣则是慌张中有几分讶异,眼前人与画像上一般无二。然而,还是跟死了的沈玉宵太像了。
他摇了摇头,这份风轻云淡、喜怒无形的气度是沈玉宵学不来的,没有百年的修为是不成的。
看来,眼前人就是如假包换的沈明奉。
只可惜,他雷鸣可没那么好说话,他一步步跨过刀山火海,铲除了那么多强敌,可不是为了蛰伏于一个神隐百年的女人。好不容易熬死了尊主,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踩在他头上。
他要做这武林之主,任何人也不能阻拦他,沈明奉也不行。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欺身上前,作了个揖,强颜欢笑道:“不知居士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是个软钉子。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没事就滚。
沈明奉不接他的话茬,兀自走向冰棺。她俯下身,喃喃道:“他的遗容还真是安详。”
她装模作样地一拂袖:“他是我一个后辈,此番故人驾鹤西去,我少不得要来凭吊一番。想当年,我与他初次相识,他还是个稚龄小儿,求我指点一二……”
她露出缥缈的微笑:“抱歉,是我多言了。”
其实是她编不下去了,占尊主的便宜占到这个份上也够了,再编就要笑出声了。
她一时长吁短叹:“唉,他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反而我这样的老不死,还这样苟延残喘。不过,他曾对我说,若他身死,一定要我来为他操持后事,亲眼看着他下葬。他说,荧惑宫交给别人,他不放心,一定要我来接手……”
她无奈一笑:“我本是化外之人……只是昨夜他又托梦给我,说他余愿未了。生前他作恶多端,死后却也有善言相告——荧惑宫非凡人所能掌握,凡人驾驭不了,必然深受其害,损伤福运,轻则不日横死,重则祸及子孙。”
她一脸肃穆而慈悲,道:“你们凭吊完,就赶紧退出去,这里阴邪之气过重,凡人镇不住,反而被其所累。”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孟知夏更是一屁股坐下了。
沈玉宵扶棺而立,低眉敛目,不言不语。
少顷,孟知夏方才回神,他抹了抹额角的一把冷汗,哆嗦道:“居士明鉴,在下绝无染指荧惑之心啊!居士所言甚是,这座荧惑宫交给居士掌舵,才能保一方平安啊!”
此言一出,黑鹰帮帮众立刻高声呼应,黑鹰帮治下的小帮派也跟着帮腔,场面热烈而混乱。
徐梁瞥了孟知夏一眼,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道:“我同意。我们三个,谁来接手荧惑都不适合,不如交给居士,大家都放心。”
他的想法是,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雷鸣。沈明奉好歹答应帮他报仇,等雷鸣一倒,何愁没有他的好处。到时候,他要收拢雷鸣镖局的残余势力,壮大威远镖局。
他不禁看了沈明奉一眼,人说得道之人鹤发童颜,这沈明奉不仅面若少女,头发也乌黑如鸦羽,可见更胜一筹,是飞升成仙了。
既然惹不起,他就只能卖乖了。
眼见场面一边倒,雷鸣坐不住了。他猛的一拍冰棺,竟将冰棺拍出一个掌印,凹陷之处滋啦作响。
众人大惊,这雷鸣的内力竟融化了千年寒冰!
沈明奉锐利的眼刀一扫,一双凛冽狼目仿佛蕴藏雷霆万钧之力。
她一字一句道:“斯人已逝,雷帮主这是何苦呢?”
转瞬间,她怒气尽消,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欲无求的仙人。
雷鸣冷笑道:“想从我手中抢走荧惑,没那么容易。瀚州城可不是论资排辈之地,也别搞那些装神弄鬼的招数。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想跟我抢东西,就得拿命来!”
话音刚落,他呼啸生风的巨掌向玉宵脖颈劈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咔嚓几声,似有骨裂之音。
众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谁的骨头裂了?这很重要。
高手过招,一招见分晓,胜负只在刹那之间。
霎时间,狂风刮过,白幔舞动如银蛇,乱风迷人眼,人们眯起眼睛,望见了那一息生死。
沈明奉的手如铁爪般钳住了雷鸣的手腕,雷鸣的泰山压顶之势被生生截住。那骨裂之声,分明是来自雷鸣!
沈明奉名不虚传,仅凭一只手,她就生生捏碎了雷鸣的腕骨。
雷鸣的痛呼地动山摇,然而他并未屈服。在长长的惨叫声之后,他振臂高呼:“小的们,上!给我杀了她!”
沈玉宵冷笑,心想,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好,就让我把你教训个够!
殿外杀声冲天,千百条人影向她狂奔而来。他们身披铠甲,舞刀弄剑,想必是有备而来。
然而她的头忽尔痛起来,丹田一阵阵发虚,刚刚挡下那一掌,已耗费泰半内力。
雷鸣打的也就是这个主意,他要摆下车**阵,把她的力气耗干。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即使是武林高手,也不能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
之前风袖楼为沈明奉回归造势,有利有弊。好处是把沈明奉的威望立起来了,坏处是让雷鸣对她有所防备。
这样的人马,这样的兵力,雷鸣可真是不能小觑。
他有万仞山,她有纵云梯。
她催动气海,袖中捏诀,红莲戒幽然生光。一道红莲业火阻住了雷鸣镖局的帮众,业火如高强,越燃越旺。
有人不信邪,壮着胆踏过去,却被烧得连连惨叫。
沈明奉凛然道:“雷帮主,让你的人退下,如果你不想为荧惑宫陪葬的话。”
雷鸣大惊失色,他原以为“驭火之术”是唬人的,不曾想眼见为实,他不能不服。
当下挥手道:“退下!”
沈明奉也一挥袖子,红莲业火渐渐熄灭。
来无影去无踪,金砖上一丝焦痕也无,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这下子雷鸣彻底知道了沈明奉的厉害。不管他是否心服口服,此番他败下阵来,只能偃旗息鼓。
她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暗暗倚在冰棺边,对着愕然的人群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就此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作鸟兽散。
她扶着冰棺坐下来,喘息不已。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兰蘅冲到她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抱住玉宵,痛惜道:“玉宵,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玉宵气若游丝。
“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以身犯险,荧惑不重要,风袖楼不重要,全天下都不重要……只有你是唯一重要的。”
“我可不是为了你……”她笑了笑,“我是为了自己,那可笑的虚荣心和不得不赎回的自由……”
玉宵双目恍惚,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跟自由有什么关系……我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可我总觉得逃不出他的五指山,我得更强才行,只有胜过他,我才有资格谈自由。不,没关系的,其实这很有趣……不管那是否有意义,功名利禄确实让我感到快乐……一夜成名的滋味,我食髓知味。”
兰蘅不由分说,把药丸塞进她的嗓子眼,哀求道:“有时候,我真想趁你睡着,把清霄玉露丸塞进你的喉咙……”
“哦?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玉宵觉得好笑。
“如果你想,自然会吃的,我不想剥夺你任何一点自由。” 兰蘅叹息道,“玉宵,我常常觉得你可怜……这也许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玉宵气喘吁吁地说,“我一点也不可怜,我得到了人间的一切,即便死在此刻,也没有任何缺憾了……”
也许唯一的缺憾是,她没有听到那一句笃定的“我爱你”。她需要那个答案,因为她曾认真地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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