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题目,她站起来,略想了想,“先来个简单的,用 ‘只是 ’来造句。”
她的眼神虚虚地从林奕庭脸上划过,如雨水划过窗玻璃,倏地消失,留下潮湿的模糊的爱恨。
理智一点,林乐施,你已经长大了,别任性。
“我先做个示范:这个家只是我人生的一个中转站,我不想再被困住。”
够了,别再说了。
她微笑着,理智疯狂叫嚣着让她停下,可是嘴巴不听使唤。
“再举个例子:我们的关系只是一场误会,放过我吧。”
话已出口,就像射出一支淬了毒的利箭,没得回头。
她没看他一眼,而这一箭却是直冲着他而去,成功了吗?他会流血,会感到疼痛吗?
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只当那两句话再稀疏平常不过,林乐施坐下,右边的金发女跃跃欲试,第一个发言。
屋子里很快热闹起来,奇怪的句式,蹩脚的语法,有人出丑,有人笑到捧腹,没人察觉他们的静默。
有人不小心摔了酒杯,幸好有厚重的地毯接住,像是利刃刺破皮肉,只发出沉闷的一声。
林乐施跟着一起笑,感觉有些醉了,笑得打颤。
她手里的刀叉在璀璨灯光下熠熠闪光,手有些抖,艰难地戳进番茄鲜红的表皮,迸出淡色的汁水,像是伤口的脓血挤到最后的颜色。
有没有刺伤他,她不确定,她却从中找到了某种自虐的快乐。
“别喝了。”林奕庭拿走她的酒杯。
她没理他,每一个人磕磕绊绊地发言后,她跟着点评,对,或者错,很简单,今晚不是严肃的场合,不需要专业的评委,她大发善心,放过每一个人,哪怕他们讲得再离谱,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终于,轮到最后那人。
他一直都沉默,好像游离于这个场合之外,像是一个意外出现的旁观者,不属于这个地方。
她也是,意外留在这里,只是个过客。
是她故意的,她忍受不了游离在他的故事线以外,用最恶毒的语言,以只有他们能听懂的方式,在这个她无处容身的次元里,残酷地劈开另一个战场。
那里硝烟弥漫,没有别人,只存在林乐施和林奕庭,还有无数个由过去的碎片幻化成的残骸,行尸走肉一般,飘来飘去。
谢祖豪站起来,用叉子敲响酒杯,“小林老师,看来你今晚运气不好,你自己倒,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
在他看来,林奕庭怎么会输?
就连林乐施自己,都做好了喝酒的准备,他离开八年,总不至于忘了母语。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给自己倒酒,到半杯的位置才停下。
没什么,她只是一整晚忙着跟他较劲,忘了品尝美酒,突然很想多喝一点。
林奕庭看她一眼,他两手交叠,随意地搁在桌子边缘,开口:“我只是……”
餐厅里安静下来。
然而他却没了下文,拿起酒杯,在众人惊诧莫名的注视下,缓缓地一饮而尽。
谢祖豪愣了好一会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喝酒,他顶着一张微醺的大红脸,凑近了瞧这位他从来也看不透的好友。
怎么今晚,林老师怪怪的,林奕庭也怪怪的。
林奕庭嫌弃地推开他,放下酒杯,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不擅长造句。”
骗子。
林乐施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道。
酒杯在她手边,喝得不剩一滴,林乐施呆呆地看着,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她微微歪头,望住林奕庭。
她太过惊讶,忘了压低声音:“林先生,你喝了我的酒。”
幸好她讲的中文,除了谢祖豪,其他人还有些云里雾里,而林奕庭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任何无关人等解释。
他转向林乐施,黑沉的眼睛却不看她,“抱歉,我有点喝多了。”
他的道歉在她听来没有任何诚意,简直是敷衍,如同大人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
明明是他先犯错,却不诚恳解释,他的温和只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只是为了让她闭嘴,将她推远。
“我上去吹吹风。”林奕庭声音很轻,没看着任何人,好像只是在对浓郁凄冷的夜色说话。
他起身离开,背影在明亮的走廊尽头快要消失,林乐施也跟着站起来。
“我也去吹吹风。”她同样没对任何人说,只是追着那个背影,他总是走得很快,一不小心,她就会弄丢了他。
她穿过走廊,来到通往二层的楼梯口。
楼上没开灯,她找不到灯在哪儿,也懒得找,追着前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对流的穿堂风吹了满身,有些冷,她追到露台,外面是大片靛蓝色的夜空,海的另一边,霓虹为暗夜浮云镶上流光。
那个她朝思暮想,爱深恨极的人就在眼前,她遥望着那个背影,却迟疑了。
这场景像梦里一样,那许多个梦里,当她跑上去拉住他,看见的只有一张冷酷的脸,他推开她,看她摔倒在地也无动于衷,他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惶惑惊恐,爬起来到处寻找他,她跌跌撞撞,拉住路过的每一个人,失魂落魄地问:“你有见过我哥哥吗?”
每张脸都不是他,每张脸又都是他。那不是兄长,有个恶魔占据了他的躯壳,他英俊的脸戴着僵硬冷漠的面具,他的薄唇吐出带毒的信子。真正的哥哥,也许已经死了。
后来想想,其实他们之间的分裂早有预示。
升入高中部以后,林奕庭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他从家里搬出去,开始住校生活。
房间空了一半,他打地铺的被褥带去了学校。
林乐施终于和其他同学一样,拥有单独的卧室,**的空间,她却一点开心不起来。
“一定要住校吗?”林奕庭收拾行李的那天,她不讲理地按住他的行李箱。
林奕庭温和地拿开她的手:“学校太远,要是住家里,一来一回快两小时。”
知道自己不占理,林乐施不说话。
冥思苦想,她终于扯出理由:“我听同学说你学校宿舍闹鬼!”
林奕庭动作不停,声音带着模糊的笑意:“不错,那很热闹。”
“我说的是鬼,是鬼!长头发,惨白惨白的脸,又红又长的指甲……”林乐施瞪大眼睛,努力翻出白眼吓唬他。
林奕庭停下来,他走到床边,两只手撑在她的身侧,深深地看着她:“张口鬼闭口鬼的,你睡觉做噩梦了不要哭。”
正中她的软肋。林乐施想了想自己刚才的形容,有点害怕。
却还是嘴硬:“不要你管。”
他弯起指节,刮了刮她的鼻子,继续收拾。
林乐施看着他忙碌,忽然惆怅起来,她幼稚的小伎俩没能成功,她无法效法幼年的自己,为了不让哥哥跟她分床睡而撒泼打滚。
何况,那时候的耍赖也没有奏效。
那一次,林奕庭上初中,这回他升入高中,搬出家里。她只是不明白,成长是否意味着分离?为什么他们长大,距离反而越来越遥远。
她希望哥哥有美好光明的未来,她不能做那个绊脚石。
林奕庭成绩好,考到海市最好的学校,谁都知道,那所学校学费不菲,一学期的学费,顶上林家全家三年的收入。
邻居都羡慕,夸哥哥争气,能拿到三年奖学金,一表人才又聪明,以后前途无量。
母亲听了只是笑笑,牵着林乐施的手,告诉她要是为了哥哥好,就不要缠着他不让走。
林乐施气鼓鼓,看了会儿哥哥忙碌,她哄好自己,跳下床去帮他一起收拾。
反正他只是去上学,又不是不回来了。
一周回家一次,他答应她了,这里是他的家,他总要回来的。
他整理出一床被子,一只箱子,林乐施惊觉,居然只要带走这么点东西,他就能离开这个家了,这么简单。
临别时她拽着哥哥的手,反复确认,他真的每周都会回来。
车站前,少年摸摸她的小辫子,眼神比晚霞更温柔。
“我已经答应施施了。”
房间里只是少了一个人,立刻变得空荡,林乐施不再期待放学回家,星期五是她的快乐日。
这天,放学的铃声一响,她会背上一早收拾好的书包,第一个跑出校园,像一阵自由而快乐的风,扑向等在校门口的少年。
他带她在外面吃饭,吃她喜欢吃的,炸鸡、披萨,或者去甜品店享用冰淇淋和奶茶。
他让她看菜单,想点什么就点什么。
“好贵,这样会花好多钱。”林乐施咬着手指头,和哥哥说悄悄话。
林奕庭对她笑,那张轮廓日渐锋利的脸变得柔和:“不怕,哥哥有钱,哥哥有参加比赛拿的奖金。”
“很多吗?”
“可以带施施吃好多好多东西。”
周末,白天他会待在家里,给林乐施辅导功课,天气好的时候带她出去玩,去看展,逛各种博物馆;带她去运动,打羽毛球或者滑冰;或者只是在家附近公园走一走,听她聊这一周学校发生的趣事。
公园两边的大灯把地面照得雪白,她开心得整张脸红扑扑,给哥哥唱最近流行的歌。
玩累了,他给她擦擦汗,休息一阵,然后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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