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荣禧堂回到他们所居的“锦墨院”，苏挽月才真正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她未来将要长久生活的地方。
院子坐北朝南，颇为宽敞，庭中植了几株苍翠的芭蕉，一角还有一座小巧的假山，环境清幽。正房五间，两侧带着耳房和厢房，陈设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内敛。多宝阁上摆放的不是金玉古董，而是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瓷器、青铜器，以及满满几架子的书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与沈清辞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小姐，这院子瞧着倒还清静。”云鬓一边指挥着小丫鬟们归置带来的箱笼，一边小声说道。
苏挽月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那些书卷。看来她这位夫君，是个极爱书之人。
“夫人，大人吩咐了，西次间已为您辟为日常起居之处，东稍间是书房，寻常不经传唤，不得入内。”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嬷嬷上前来，恭敬地禀报。她是锦墨院的管事嬷嬷，姓赵，面相看着颇为严肃。
“有劳赵嬷嬷。”苏挽月温和回应。东稍间是书房，且立了规矩，看来那是沈清辞绝对的私人领地。她心下明了，这锦墨院虽大，但真正属于她的空间，恐怕有限。
她并未在意，只吩咐云鬓和玉钿将她的书籍、绣架等物安置在西次间。
忙碌了一上午，刚用了些午膳，便有柳氏身边的丫鬟来请，说是请夫人过去，看看明日宴请族亲的菜单和安排。
苏挽月心知这是柳氏开始“教导”她了，亦是试探。她整理好衣妆，带着玉钿去了柳氏所居的“锦春堂”。
柳氏果然准备了一大堆账本、菜单、人事单子，笑容可掬地拉着她，事无巨细地讲解，语气亲切，但信息量庞大繁复，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只怕立刻就要头昏脑涨。
苏挽月却听得认真，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且恰到好处的问题，显露出她良好的理解力和洞察力，却又并不锋芒毕露，始终保持着新媳妇的谦逊姿态。柳氏眼中讶色更浓，脸上的笑容也更深，只是那笑意底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直到日头偏西，苏挽月才从锦春堂出来，回到锦墨院，只觉得比练了一日骑射还要疲累。与人周旋，最是耗费心神。
晚膳时分，沈清辞并未回来，只派了小厮回禀，说衙门事务繁忙，晚膳在衙中用。
苏挽月独自用了晚膳，看了会儿书，又沐浴更衣，待到戌时末（约晚上9点），才听到外间传来动静，是沈清辞回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进了屋。目光在看到她坐在西次间窗下的软榻上看书时，微微顿了一下。
“夫君。”苏挽月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径直走向东稍间，也就是他的书房。
苏挽月站在原地，并未跟过去。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份和界限。
然而，不过一刻钟，书房的门被打开，沈清辞站在门口，看向她：“你过来一下。”
苏挽月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他的书房。房间很大，靠墙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典籍卷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临窗摆放，上面文房四宝井然有序，堆着不少公文信件。空气里墨香更浓，还夹杂着一丝清冷的松木气息。
沈清辞在书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苏挽月依言坐下，姿态端庄，心中却猜测着他的意图。
沈清辞并未看她，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推到她的面前。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不久。
苏挽月垂眸看去，只见抬头便是三个端正有力的字——约法章。
她心中微微一沉，继续往下看。
一、锦墨院东稍间书房乃处理公务重地，未经允许，不得擅入。
二、府中事务，依母亲（柳氏）安排，循序渐进，遇事可询母亲或沈忠，非必要勿扰。
三、你我婚事，乃父母之命，当恪守本分，互不干涉。
四、人前需维持夫妻体面，人后各自相安。
五、若遇难处，可直言，能力范围内，自会相助。
条款简洁，条理清晰，一如他处事的风格。将彼此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尤其是第三条和第四条，彻底断绝了任何发展超出“责任”之外关系的可能。
苏挽月捏着纸张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直白、近乎冷漠的条款摆在面前，依旧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看向书桌后的男人。烛光下，他俊美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更显得深邃难测。
“夫君之意，挽月明白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将那张纸轻轻放回桌面，“这些条款，合情合理，挽月没有异议。”
沈清辞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抬眼看向她。少女娇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委屈或不满，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那双清澈的杏眸里，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亮得惊人。
他原以为，即便不是哭闹，至少也会流露出一些失落或难堪。毕竟，她是被娇养着长大的侯府千金，何曾受过如此直白的冷遇？
可她却没有。
这份超出年龄的镇定与通透，让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如此甚好。”他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日后便依此行事。”
“是。”苏挽月站起身，微微福了一礼，“若夫君无其他吩咐，挽月便不打扰夫君处理公务了。”
“去吧。”沈清辞重新拿起了手边的公文，不再看她。
苏挽月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回到西次间，云鬓和玉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她们虽未听见具体内容，但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凝滞。
“小姐，您没事吧？”云鬓小声问道。
苏挽月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摇了摇头：“无事。”她顿了顿，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样也好，规矩立下了，往后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界限分明，好过暧昧不清的折磨。他既无意，她亦不会强求。从今往后，她便在这锦墨院，守好她“沈夫人”的本分，打理好内宅，至于其他，顺其自然罢。
只是，心底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场婚姻或许能不同的微弱期待，在此刻，彻底熄灭了。
书房内，沈清辞看着那份《约法章》，半晌没有动作。公文上的字迹，似乎也有些模糊起来。
他眼前闪过方才苏挽月那双沉静的眼眸。她答应得太快，太坦然，反而让他觉得……有些过于懂事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这莫名纷乱的思绪。
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婚姻罢了。他提供庇护与尊荣，她管理内宅，维持体面。很公平。
至于其他，他给不了，也不想要。
窗外，月色清冷，孤寂地悬挂在天际，与书房内独坐的身影，相映成趣。
而这锦墨院的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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