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露来访带来的暖意，在次日清晨便似被秋风吹散了几分。苏挽月照例去锦春堂向柳氏请安，并跟着学习处理家务。
今日柳氏正吩咐管事嬷嬷们分派各院秋季的衣料用度，楚芸儿也在一旁，笑语嫣然地帮着柳氏核对单子，时不时提出些“建议”，诸如“表哥素喜天青色和月白，这匹雨过天青的杭绸便给锦墨院吧”、“芸儿觉得这匹软烟罗给姑母做件褙子最是相衬”，俨然半个主人模样。
柳氏含笑听着，偶尔点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安静坐在下首的苏挽月。
苏挽月只垂眸听着，并不插言。待到柳氏将拟好的单子递给她过目，询问“挽月觉得如何”时，她才抬起眼，快速扫了一遍，然后指着分配给锦墨院的一匹颇为鲜亮的宝蓝色锦缎，柔声开口：“母亲安排自是周到。只是儿媳见夫君平日衣着多为素雅，这匹宝蓝似乎过于亮眼，不若换成旁边那匹玄色暗纹的更妥帖。至于儿媳，初来乍到，用度不宜逾越，这匹海棠红的苏锦，可否换成那匹藕荷色的？”
她语气谦和，提出的建议却合情合理，既点出了自己对沈清辞喜好的留意（尽管只是表面观察），又表明了不争不抢的态度。
柳氏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就依你。”便让嬷嬷改了单子。
楚芸儿脸上的笑容僵了瞬，随即又甜甜笑道：“表嫂真是细心，连表哥喜好都摸清楚了。”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苏挽月只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从锦春堂出来，苏挽月并未直接回锦墨院，而是想在府中随意走走，熟悉路径。行至花园附近的一处抄手游廊时，却见一个穿着浅碧色衣裙、身形纤细单薄的少女，正踮着脚，试图去够廊檐下挂着的鸟笼，笼中一只画眉鸟似乎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少女身旁只跟着一个小丫鬟，急得团团转却帮不上忙。
“小心。”苏挽月出声提醒。
那少女闻声回头，见到是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大嫂。”声音细弱，带着怯意。
苏挽月认得她，是沈清辞的同父异母妹妹，名唤清霜，行二，是已故姨娘所出，在府中地位尴尬，那日敬茶时也只是安静地站在角落。
“二妹妹不必多礼。”苏挽月走上前，温和地看着她，“是想喂鸟儿吗？”
沈清霜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我看它好像很不安，想看看是不是水没了……”她似乎很怕给人添麻烦。
苏挽月示意云鬓上前，云鬓个子高些，轻松取下鸟笼，果然发现食盒和水盒都空了。玉钿机灵，很快去寻了鸟食和清水来添上。
画眉鸟安静下来，欢快地啄食。
沈清霜看着，脸上露出一点点轻松的笑意，看向苏挽月的目光里带着感激和一丝好奇：“谢谢大嫂。”
“举手之劳。”苏挽月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想起自己在家中被父兄祖母呵护的时光，心中生出几分怜惜，“二妹妹若喜欢，日后常来锦墨院坐坐，我那里也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沈清霜眼睛微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低声道：“大哥的院子……我不好常去的。”
苏挽月了然。沈清辞性子冷，对这庶妹想必也并不亲近，加之柳氏持家，沈清霜在府中想必过得谨小慎微。
“无妨，我是你大嫂，邀请妹妹来自家院子说话，有何不可？”苏挽月语气温柔却坚定，“你若想来，随时都可。”
沈清霜抬起头，看着这位新进门的大嫂，她笑容温婉，目光清澈，不像府中其他人那般带着审视或怜悯，心中不由一暖，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同沿着游廊慢慢走着。沈清霜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苏挽月不着痕迹的引导下，渐渐话也多了起来。她虽胆小，心思却细腻，对府中人事看得分明。
“大嫂，”沈清霜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道，“您……您要小心楚家表姐。”
苏挽月眉梢微动：“哦？为何？”
“她……她很喜欢大哥。”沈清霜声音更低了，“以前就常来，总找借口去大哥院子附近，或是送些汤水点心去前院书房，虽然大哥十次有八次是不见的……母亲也有意撮合，只是大哥似乎……并未此意。如今您来了，她怕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尽，但苏挽月已然明白。楚芸儿将她视作了阻碍，那日锦墨院外的窥探，今日在柳氏跟前的表现，皆是佐证。
“多谢二妹妹提醒。”苏挽月真诚道谢。在这深宅里，能得一份善意的提醒实属不易。
沈清霜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又像是下定决心般，低声道：“还有……大哥他，他其实……心里好像一直惦记着一个人。”
苏挽月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面上依旧平静：“是吗？”
“嗯，”沈清霜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小声说道，“我偶然听府里的老人提起过，好像是很多年前，大哥有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后来似乎在外间遇到过什么事，回来之后，就时常对着一件旧物出神……前两年，我还隐约听到他吩咐手下的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乎是一位……对他有恩的姑娘。”
有恩的姑娘？旧物？
苏挽月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林微露打听来的传闻，与沈清霜此刻的话相互印证，那“白月光”之说，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他心中果然早有他人，而且念念不忘至今。所以，那份《约法章》，那份冷漠，并非全然因为性子冷，更是因为心有所属，不愿她靠近分毫。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蔓延开来，但很快便被苏挽月压下。她早已告诉自己要平常心，此刻又何必失落？
“原来如此。”她语气轻淡，听不出情绪，“二妹妹可知是什么旧物？”
沈清霜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大哥的书房，无人能进的。”
说话间，已到了分岔路口，沈清霜的住处在前方另一个较为偏僻的院落。
“大嫂，我该回去了。”沈清霜福了福身子。
“好，日后常来玩。”苏挽月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待沈清霜的身影消失，苏挽月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敛去。她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怔忡出神。
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
所以，她这场婚姻，不仅始于父母之命，还横亘着一个他求而不得、念念不忘的“恩人”？
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点莫名的滞闷驱散。
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且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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