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流安松开手,指尖残留着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切换回最寻常的问候,试图掩盖那瞬间的失态:“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自己也知道,此刻说出来,这句话会显得无比空洞,像一个刻意填补空白的音符。
“就那样吧,洛杉矶你也知道……前两年疫情,在家呆着,反而清净点……”庄望舒的目光投向远处,寥寥几句就此揭过这个话题。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烟盒,仿佛那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安全感。
沉默无声地蔓延开来,比头顶低压的云层更沉重,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只有声声海风回荡入耳。
顾流安有些出神地看着庄望舒重新抽出一支烟,点燃,很是娴熟。庄望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海风揉碎:“北京的丁香开了,挺好闻的。”新点燃的烟在他指间明明灭灭。
话题跳转得突兀,顾流安微怔,目光从烟头移到他的侧脸:“你喜欢丁香?”
“谈不上喜欢,觉得寓意好。”庄望舒望着海面,几只海鸟在低空盘旋,发出短促的鸣叫,翅膀搅动着潮湿滞重的空气。他弹了弹烟灰,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但顾流安知道,这从容,不过是一层精致的伪装。
“寓意好?”顾流安挑眉,目光追随着那飘落的烟灰,“丁香多是愁怨象征,你说的是——?”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让我们背的一篇课文里有一句话:‘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太平淡无味了么?’愁怨,不也是人生体验吗?”庄望舒的声音和远处的涛声混在一起,显得有些飘渺。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有时想,是不是我们把问题想复杂了,也许很多事……本就不需要一个明确结果?”
“你希望这样吗?”顾流安目光紧锁着他指间那点微弱的红光,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焦点。他急切地想从庄望舒的回答里,找到他们之间的出路。
沉默再次弥漫,像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阳台。天更阴了,远处海面浮起一层更浓的灰白薄雾,空气里的水汽几乎能拧出水来。庄望舒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他低头看着那截灰白的烟灰,轻轻一弹。就在顾流安以为这沉默就是唯一的回答时,却听见庄望舒极其轻声地说:“未知是种折磨,而我……”他低头,唇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但那弧度未成形便消散了,声音微不可察,像是随风而逝。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稀薄的烟雾,对上顾流安的目光,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平静:“我不希望这样。”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又抽出一支烟,“咔哒”一声点燃,像是走在沙漠里急需水源支持的探索者。
顾流安紧绷的心弦似乎松了一丝,像被风吹开的厚重云层,艰难地透进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他半开玩笑地接道,试图用玩笑划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重:“所以接下来,Shall we talk?”目光最终定格在庄望舒重新点燃的烟上。
并不好笑的玩笑,却意外地让庄望舒嘴角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像阴云密布的天空里,偶然漏出的一线稍纵即逝的惨淡天光。但那点笑意很快被烟雾笼罩:“聊什么?剧本?拍摄计划?”
“我在休假。”顾流安无奈道,“徐淋的信息我都屏蔽了,你还要聊工作?”
“是吗?”庄望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那目光透过烟雾,似乎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但顾流安知道,这笑意里藏着更深的,是自保。
顾流安丝毫不露怯地对上他的目光,只是口中的话题变了:“这几天都下雨,下周天晴,去看日出?”
“行。正好这几天我再磨磨剧本,之后去采风。”
“拍摄地选在海边?”
“嗯。”庄望舒慵懒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迅速变形、消散在风里。
“故事呢?”
“什么?”
“这个故事。”
“电影拍出来,自然就知道了。”庄望舒再次竖起了那道无形的墙。
顾流安侧过身,神情异常认真:“电影是庄导讲给观众的故事。而我想听的……”顾流安有意停顿,“我想听庄望舒讲给我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沉闷的空气里落下,掷地有声。
庄望舒轻笑一声,烟雾从唇间逸出:“庄导和庄望舒,有区别?”
“不一样。”顾流安的音量不大,声音却格外清晰,仿佛能穿透烟雾,“所有人能通过电影认识庄导。但只有我,能通过你此刻口述的文字,认识创作这个故事时的庄望舒。”他知道,他要的,是那个藏在镜头背后,在深夜里孤独创作的灵魂。
庄望舒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撑着额头,指间那支烟又快燃尽了,烟灰积得长长的,摇摇欲坠,“顾总这是嫌对我的背调做得不够全面,连我创作时的心路历程都要掌握?”
“不是。”顾流安摇头,神情异常坚定。
“那是什么?”庄望舒微微侧过头,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断裂,无声地、沉重地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顾流安坐直身体,前所未有的严肃,一字一句,郑重得像是承诺:“不是顾总,是顾流安。是顾流安想要听故事——庄望舒的故事。”他直视着庄望舒的眼睛,像要穿透那层朦胧的烟雾,望进那片沉寂的、如同此刻天气般复杂难辨的海。他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真诚、最**的答案。
庄望舒明显愣住了,瞳孔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灰蓝的海,还有眼前人清晰的轮廓。那惯常覆盖在脸上的、如同薄壳般的从容,似乎被这直白而滚烫的话语烫出了一丝裂痕。好一会儿,他才仿佛重新找回呼吸,手指有些僵硬地伸向烟盒,又抽出一支。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在阴郁的光线里跳动,点燃了新的一支烟。他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烟雾再次升腾,将他重新包裹。隔着这层氤氲的屏障,那重新覆盖上来的平静显得格外单薄:“听我的故事,代价不小。你想拿什么换?”
顾流安越过庄望舒的肩头,投向那片阴郁、无边无际、仿佛蕴藏着无尽未言之语的海。翻涌的浪涛是无声的喧嚣,低垂的云幕是沉重的帷幕。他思索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盒未拆封的烟。最终,他给出了一个试探性的、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这深不见底、波涛暗涌的海中的答案:
“或许……你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声音很轻,很缓,带着海风般的潮湿和不确定。
话音落下,被一阵突然卷起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海风,吹散在潮湿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的、等待落雨的沉重空气里。
阳台上,只有庄望舒指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灰暗的背景里忽明忽暗地亮着。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顾流安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心头一紧。他知道,这是一种动摇,一种在他坚硬的伪装下,难得一见的、真实的反应。烟雾缭绕上升,与低垂的云气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远处,海鸟的鸣叫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一声声模糊的喟叹。沉重的寂静再次落下,比之前更甚,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笼罩着一切。只有那点烟头的红光,和两人之间隔着烟雾、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晦暗的天光下,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那场不知何时才会落下的雨。顾流安想,他会等,他会在这里,直到那场雨落下,洗去所有隔阂,让一切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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