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那日,整个京城都浸在郑鸾出嫁的喧嚣里。国子监的朱墙外,迎亲的喜乐声震落了槐树上的蝉蜕。
自那日后,国子监终于清静下来,再不见那袭刺目的正红织金裙裾,也听不到翡翠镯子相击的清脆声响。
窗边的座位空了出来,很快就被洒扫的婆子堆上了几摞旧书。
倒是赵静,自入七月就称病告假。
清意摩挲着案上那方赵静落下的绣帕——素白的绢子上绣着几枝淡雅的白梅,帕角还留着端午时她们一起染的艾草香。
“等初十休沐,我们去看看静儿。”清意将绣帕仔细折好收入袖中,丝绸的触感让她想起赵静总爱穿的那件素纱衫子。
蒋涵闻言笔尖一顿,上好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团乌云般的墨迹。
“也不知道静妹妹是不是生病了,这都告假三五日了……”
七月初八的黄昏,暑气像一层黏腻的油脂般糊在皮肤上。清意在书房临着《灵飞经》,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悄悄滑落。
忽然听得瓦当“叮”的一声脆响,抬头望去,只见蒋涵跨坐在青砖墙头,杏子黄的衫子被晚霞浸得透亮,活像只偷了胭脂的猫儿。
“快走!”她朝清意招了招手,“萧煜恒在城西芦苇荡发现了流萤!”
三人汇合时,暮色已沉得化不开。萧煜恒手中的素纱灯笼晃着暖黄的光,照亮他靛蓝袍子袖口银线绣的细竹纹。
蒋涵拎着轻纱网兜,腕间的银镯相击叮咚作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脆。
“听说南朝宫女集萤为灯……”蒋涵话音未落,芦苇丛中幽绿的光点渐次亮起,宛如坠落的星子。
清意提着裙裾踏入溪水时,惊起的萤火掠过她腕间的红绳——那是端午时赵静亲手为她编的长命缕,如今已经有些褪色。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划破夜空,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姐投河了!快来人啊!”
他们赶到时,湿透的少女已被捞起放在岸边。月光下那张青白的脸——赫然是赵静!她的发髻散开,水草缠绕在脖颈间,素白的衣裙贴在身上,像一只折翼的白鹭。
“怎么办?小姐你快醒醒,谁能救救小姐呀?小姐快不行了!”丫鬟小桃慌乱得六神无主,跪在一旁不停地发抖。
周围人越聚越多,却都只是窃窃私语,没有一人上前。
“我来!大家赶紧让一让!”清意高喊一声,从人群中挤进去,跪在冰凉的鹅卵石上。
她将赵静平放,颤抖着双手交叠按在那单薄的胸膛上,发狠地一下又一下。直到第七八下,赵静突然呛出一口水,喷在清意月白色的衣襟上,像朵骤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芍药。
“静儿?静儿?”清意颤抖着拨开她脸上黏连的水草,声音里带着些哭腔,“我是清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赵静涣散的瞳孔突然聚焦,她死死攥住清意的手腕,不肯撒开。
她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泪水混着河水滚落,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萧煜恒帮忙把她抱到清意的马车上,随后退出来守在外面。
清意和蒋涵将她的湿衣服褪去,出发前沈母怕清意夜里回来着凉,特地备了几件厚衣服,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给赵静换完衣服后,清意抱起她,“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没有外人,你介意跟我俩说说吗?”
在断续的抽噎中,真相如毒蛇般缓缓爬出。
“那日……那日下学时……”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声音细若游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像往常一样往家走,天色已经暗了,街上的灯笼都还没点起来……”
“那条小巷我走过千百遍,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可谁能想到......”她的瞳孔骤然紧缩,目光涣散地望向虚空,仿佛又看见那个噩梦般的黄昏,暮色中最后一道残阳如血,将青石板路染得猩红刺目。
“他......他就那么突然从巷口的阴影里窜出来......”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满身酒气......我认得他,是郑家那个无法无天的畜生郑鲲......”
醉醺醺的郑鲲踉跄着扑来,金线绣的锦靴踩碎了地上的水洼,溅起的泥点沾污了她新做的藕荷色罗裙。他粗粝的手指扯住她禁步的丝绦,那上面还缀着母亲特意为她求来的平安符。“铮——”的一声脆响,羊脂玉佩被他拽下来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玉屑飞溅时,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
“他......他......”她的喉头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清意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突然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回忆让她浑身战栗,喉间溢出不住的呜咽。
“我拼命奔跑......”赵静的声音突然拔高,“绣鞋掉了我也顾不得捡,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她下意识地蜷起双脚,素纱灯下依稀可见脚底尚未痊愈的伤痕,“踩到碎石子划破了脚底板,血黏糊糊地沾着砂砾......可我忍着疼,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跑……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跑得够快......”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左手死死绞着衣角。
夜风卷着河水的腥气吹进马车,吹散她鬓边一缕湿发。
“谁曾想......”她的喉头剧烈滚动,像是要把涌上来的恐惧硬生生咽回去,“他手底下的四个豪奴从岔路包抄过来......”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昏黄的灯光,仿佛又看见那四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壮汉从阴影里冒出来,“他们……他们像四堵会移动的墙……把我堵在墙角……”
清意看见她无意识地抚摸左腕,那里还留着一圈紫红的勒痕,那些伤痕像是缠绕在白玉上的毒蛇,随着她颤抖的动作若隐若现。
“他们用……用汗巾塞住我的嘴……”赵静突然干呕起来,清意连忙轻拍她的后背,触手一片冰凉,“那汗巾上......沾着酒臭和脂粉味……我差点窒息……他们捆住我的手脚......麻绳粗糙得像锉刀……我越是挣扎就勒得越紧……”
“他们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扔进一顶破轿子里......”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清意的手上,“轿子摇晃的时候……我的额头撞到轿厢的木棱......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
刚刚给赵静换衣服的时候,清意和蒋涵都发现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两人问也不敢问,如今看来……
“我记得……”赵静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被按在墙角时……我的脸颊蹭到墙面上湿冷的青苔……还有麻绳磨破手腕的灼痛……”她抬起手臂,那些紫红的勒痕越发狰狞,“比阿娘用戒尺打手心……疼上千百倍……”
清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那疼痛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犬吠,惊得赵静猛地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身躯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残灯。
“他们把我带去了天香楼最里面的雅阁,屋子里的熏香……甜得让人作呕……”她和郑鲲体格相差悬殊,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强迫自己转头看向一旁来获得片刻喘息,那描金屏风上绘着的交颈鸳鸯刺痛着她的双眼,鎏金香炉里升起的缕缕青烟仿佛化作了白绫要将她生生勒死。她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一片苍茫,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哭泣声混着郑鲲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床榻晃动时帘子上挂着的铃铛的脆响……
她趁郑鲲力气松懈的时候咬破了他的手腕,好不容易从他身下逃脱,风一般逃向屋门,将将摸到门闩,就听到了门外豪奴的嬉笑声,刚想转身逃去窗边,就被郑鲲拽了回去……
整个夜晚仿佛置身地狱,强烈的恐惧令赵静此时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等他折腾够了……带着那些奴才走了……我才……”赵静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家的……”
“你家里人知道这事吗?”清意轻声问,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打结的发丝,每一缕纠缠的发丝都像是在诉说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知道……”赵静突然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我一回家……母亲就发现了不对……我跟她哭诉,她让父亲去找郑家要个说法,可是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能拿他们这些权贵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父亲带着一纸纳妾文书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说郑家愿意给个名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文书上还沾着酒渍,像是随手从宴席上扯来的……”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芦苇丛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赵静仰起脸,她脸色异常惨白:“我也想郑鲲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每天都睡不着觉……总感觉有人会来抓住我不放……”
“母亲说让我认命,可是我宁愿死也不想再见到那个畜生!”
外面中突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那诡异又凄凉的声音惊得赵静浑身一颤。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绝望淹没的夜晚。
清意的手悬在半空,想安抚却又不敢触碰,最终只得将外袍又往她肩上拢了拢,如今赵静算是把命保住了,可是后面的生活才是无尽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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