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赵静死活不愿踏入郑家的门,赵夫人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女儿的婚事来。可赵静毕竟失了清白之身——虽说这“清白”二字轻飘飘的,既换不来金银珠宝,也换不回青春年华,却像沉重的大山,压在赵家每个人的心头。
赵夫人整日里愁眉不展,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她翻遍了族谱,问遍了媒婆,可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听说是“失了清白的姑娘”,不是推说儿子年纪尚小,就是借口已经相看了别家。最后能说动的,不是年过半百的老光棍,就是身有残疾的病秧子。
这日晌午,赵静正在绣房窗下描花样,忽听得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放下绣绷,透过窗纱望去,只见母亲正和一个面生的婆子低声交谈。那婆子时不时往她这边瞥一眼,浑浊的眼珠里闪着精明的光。
“娘,女儿不想嫁。”待那婆子走后,赵静跪在母亲跟前,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赵夫人手里的茶盏“当”地一声搁在案几上,溅出几滴褐色的茶水。“傻丫头,说什么糊涂话!”她一把将女儿拽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掐进赵静的胳膊,“你且看看这世道,哪个姑娘不嫁人?就算有,哪个不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
赵静抬起头,看见母亲眼角新添的皱纹里蓄着泪光。她突然发现,母亲鬓边的白发比上月又多了几根。
“等给你寻到婆家,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赵夫人说着,抬手替女儿理了理鬓发,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任务?”赵静猛地抓住母亲的手,“谁派的任务?什么任务?这任务我们不做行不行?”
“傻孩子……”赵夫人别过脸去,声音突然哽咽,“是我们的祖宗派的,是我们的良心派的,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孤独终老啊。”
窗外,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正好贴在窗棂上,像一记醒目的烙印。
赵静望着那片落叶,上面被虫子啃食的大片孔洞格外刺眼,她此时只觉得喉头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可若嫁过去生不如死,又当如何?”
赵夫人闻言,手一颤,茶盏里的水晃了出来,在桌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她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女子生来就是受苦的命……你且忍一忍,等有了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就有了依仗。”
“忍?”赵静忽然笑了,眼里却蓄着泪,“娘,您当年也是这么忍过来的吗?这么多年因为不能再添一个男孩,您受了多少白眼和冷待,祖母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因为这事给您添堵,这么多年您真的过得好吗?”
赵夫人脸色一白,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年轻时也曾被婆家苛待,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却又要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她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赵老爷阴沉着脸走进来,手里攥着一封大红帖子:“李家那跛脚的儿子应下了,你若不想跟郑鲲,那就嫁去李家,这是唯一的出路!”
赵静猛地站起身,她死死盯着父亲,声音颤抖:“爹,您当真要把女儿嫁给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人吗?”
赵老爷避开她的目光,硬着心肠道:“李家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好歹肯要你。你如今这样,还有什么可挑的?”
赵静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她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元宵节,父亲将她扛在肩头看花灯,烟火映亮夜空时,父亲摸着她的头说:“我的静儿将来一定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那声音犹在耳畔,如今想来,却像隔了一世般遥远。
她缓缓松开手,衣袖上已掐出深深的褶痕。“当真没有别的出路了吗?”声音轻得像秋叶落地,“我当真就要像个物件一样,被你们不是送给郑家,就是送给李家?你们可曾有一刻……考虑过我的感受?”
赵老爷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盖叮当乱响:“世间皆是如此!女子嫁人天经地义!我为你的婚事奔走操劳,倒成了不是?郑家你不愿,李家你也不要,你究竟要怎样?要不是你那日放学不尽早回家,遇到了郑鲲,何至于此?”他气得胡须直颤,额角青筋暴起。
赵静望着父亲震怒的面容,忽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很。她慢慢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我知道了,爹爹。”声音里透着一股死寂,像是被抽走了魂灵。
三日后,清意和蒋涵提着新做的桂花糕来看她时,都被她的模样惊住了。赵静独自坐在窗边,往日灵动的眸子如今空洞无神,连最爱吃的桂花糕递到眼前,也只是漠然摇头。
“真是气死我了!”蒋涵猛地站起身,裙裾带翻了绣凳,“要不你离家出走吧,远离这个吃人的地方!”她急得眼圈发红,一把抓住赵静冰凉的手。
赵静缓缓抽回手,唇角扯出个苦涩的弧度:“离开?我能去哪儿呢?我不像清意姐姐博学多才又通晓医理,也不似你精于武艺,离开这里怕是生存都是问题……”
清意闻言轻叹,将绣凳扶正坐下:“静儿说得是。如今学堂十之**都是男子,民间技艺也多传男不传女。女子能做的不过纺织、厨艺、乐伎寥寥数行,还处处受人轻贱。都说女子在家是享清福,可这何尝不是画地为牢?”
“清意姐姐,我好羡慕你,你见识过我没见识过的天地,懂得很多我不懂的道理。我最近时常感觉自己被家中的一方宅院束缚,虽然我身体是自由的,但却像是在坐牢,可如今,这身体也不自由了,”赵静眼神微微一动:“倒不如出家当姑子去,青灯古佛总好过任人摆布。”
“万万不可!”清意急忙按住她的手,“你当庵堂真是清净地?我随师父行医时见过,那些无依无靠的姑子,不仅要干最重的活计,还要受师太打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静儿妹妹此事你还是得再斟酌斟酌,总之绝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赵静蹙着眉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半晌才轻声道:“我会再考虑考虑的。”可那声音飘忽得像窗外散去的薄雾,带着言不由衷的恍惚。
翌日清晨,清意尚在梳妆,就见侍女急匆匆捧来一封信。信纸边缘皱褶深深,像是被反复摩挲过。门房嗫嚅着回话:“赵小姐天未亮就来了,斗篷兜帽遮得严实,塞了信就急着往城外方向去了……”
清意拆信的手猛地一颤,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斑驳泪痕:
“清意姐姐:
我走了。
昨夜听见爹娘在房里算计李家的聘礼够不够打点父亲的升迁,忽然就死了心。这世间既容不下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不如让我在佛前求个清净。
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随自己心意生活,如果偶尔能想起我这个苦命的朋友,我将十分开心。
珍重
赵静”
“快备车!”清意攥着信纸冲出门,车辙在官道上碾出凌乱的痕迹。可她终究来迟一步——静安庵的柏树森森然立着,佛堂里跪着个单薄的身影,青丝尽落,僧袍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
“静儿!”清意声音发颤,“你怎么这般死心眼?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回来,何苦又往火坑里跳?”
新剃度的头皮泛着青白,赵静转身时僧袍绊了个趔趄。她忽然抓住清意的手按在自己头顶,声音枯槁得像秋日落叶:“姐姐摸到了吗?这三千烦恼丝断得……可真痛快。”
泪珠终于从干涸的眼底涌出,她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我能怎么办?出了那样的事,娘关心的是‘赵家的脸面往哪搁’,爹盘算的是如何遮掩丑事……他们明明知道郑家那个畜生平日欺男霸女,知道李跛子年纪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可是他们的女儿啊,但在他们眼里,我不如父亲的官职,甚至不如那些聘礼,我也知道没有父母依仗,在庵里辛苦些,可总比不明不白地嫁去郑家那个恶魔或者嫁给李家那个跛子强吧,要是真嫁了过去,还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日子……”
清意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怀中的身躯瘦得硌人,她哽咽着安慰怀里的弱小的人儿:“记住,你还有我和蒋涵。若是往后遇到什么难处……”她突然咬唇顿住——佛堂阴影里已有老尼姑在冷眼打量。
她只得强忍泪水与赵静道别,那袭灰色僧袍消失在经幡后的模样,像枯叶被卷进深不见底的古井。
国子监的课堂上,先生讲解《女诫》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纱。清意怔怔地望着窗外,蘸墨的毛笔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犹不自知。散学后习武时更是心神恍惚,射出的银针竟偏离木靶扎进了廊柱。
“今日不练了。”萧煜恒突然按住她又一次摸向针囊的手。少年将军的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着她跃上后院最高的屋顶。青瓦还带着夕阳的余温,远处街市灯火如星河倾泻。萧煜恒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壶酒,瓷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喏,醉仙楼新酿的梅子酒。”他递过一壶,自己率先仰头灌了一口。月光流淌在他尚带稚气的侧脸,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酒能消愁,要不要尝尝?”
瓦当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一只黑猫蹿过屋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