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国子监的晨钟方才敲过,苏妙便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翩然而至。她今日穿了件杏子黄绫裙,发间一支累丝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衬得面色红润,全然不似前日那般病弱。
“清意妹妹!”人未到声先至,她笑盈盈地将福荣斋的紫檀木食盒往书案上一放,揭开盒盖时甜香四溢,“你瞧我现在可全都好了,多亏了你妙手回春!”食盒里整整齐齐码着茉莉茶饼、玫瑰酥和茯苓糕,每一样都做得玲珑剔透。
清意正整理书卷,见状眼睛一亮,拈起一块茉莉茶饼咬了一口。茶饼酥皮簌簌落下,她忙用帕子接着,眉眼弯成了月牙:“果然还是福荣斋的最好,茶香清郁,甜得也恰到好处。”
苏妙顺势挨着她坐下,腕上的虾须镯碰在楠木案上叮咚作响:“说真的,你这样的医术不去行医济世真是可惜了。听说你在杭州时常义诊,怎么来了京城反倒搁下了?”
清意笑容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京城不比杭州,人生地不熟的。原先想着先安顿下来再说,后来进了国子监,功课又忙,最要紧的是——”她轻叹一声,“义诊总要有个稳妥地方……”
“这有何难!”苏妙一拍手,“百草轩你可知道?就是我舅舅孟家的产业。他那儿二楼就是几间诊室,二楼看病一楼拿药,不过他那里的大夫都是男大夫,专缺个女大夫坐镇呢!”
见清意要推辞,她急忙按住对方的手,“好妹妹,你且听我说完。如今多少闺阁夫人小姐,宁肯忍着病痛也不愿让男大夫瞧病。舅舅念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若肯去,他怕是都要高兴坏了!”
清意沉吟片刻,眉间微蹙:“可是义诊看的多是贫苦人,只怕……”她话未说完,苏妙早已料到她顾虑。
“义诊虽不赚钱,却是积德行善的好事,百草轩正好借此扬名,岂不是两全其美?”她忽然凑近,“而且舅舅不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我敢保证,你若肯去,他定十分欢迎!”
“再者说,舅舅的百草轩可是有一批护院,在那里义诊比其他地方安全多了!”苏妙依旧没有放弃劝说清意。
清意蹙起眉头,陷入纠结当中。
是啊,义诊是她在杭州城两年来一直坚持的事,能看得起病的人家不少,但贫苦人家更多。
作为牢牢托起整个社会的底座,他们有的租田耕种辛苦劳作,有的去码头卖苦力,有的冒着生命危险出海打渔,然而辛苦和回报向来是不对等的,被一层层刮去油水之后,落到他们手里的收入往往只能勉强糊口,如果遇到什么恶疾,常常只能指望自己身子骨根基好,硬挺过去,挺不过去也只能慨叹一句命该如此。
可能世道本无公平,出生在什么样的阶层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但是即便是低贱贫民也会有努力向上、顽强生活、不被打倒的火热的心,尤其是在经历过杭州城的洪灾之后,大家内心的善良和旺盛的生命力是清意想要守护的,她在城外城隍庙义诊的时日,常常被劳苦人民的朴素和真诚打动,如今到了京城,有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她不想放弃。
如果给百草轩带来麻烦的话……金钱上的还好说,倒是可以平日以百草轩大夫的名义给达官贵人看诊,给店里带来收入的同时自己也能挣些零花钱,如果是其他不好解决的麻烦,大不了自己再寻其他地方便是。
纠结过后,清意打定了主意。
当天散学后,苏妙回府便寻了母亲。不过隔了一日,孟家舅舅竟亲自来沈府拜访。那是个身着靛蓝直裰的中年人,腰间悬着个鎏银药囊,见了清意便笑出一脸和气:“姑娘肯来是我们百草轩的造化。您定好日子,我让人备好全套器具。”
于是事情便这般定了下来。每月二十清意到百草轩出诊,穷苦人来求医的,不仅诊金分文不取,孟掌柜还特意将些常用药材降价三成。
久而久之,每月二十这日,百草轩门前总会排起长队。这是后话。
而眼下,清意却日日在为一件事发愁。自那日答应萧煜恒习武以来,她算是彻底领教了何为“严师”。
第一日,萧教头便让她在演武场冰冷的青砖地上扎马步。不过半柱香,她两腿便抖如筛糠,偏那人在一旁抱臂而立,声音冷清如碎玉:“背挺直,膝再沉三分。习武根基不牢,便是花拳绣腿。”
第二日更是变本加厉,俯卧撑、蛙跳、折返跑……一套下来,清意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散学回府时几乎是挪着走的,连握箸用宵夜时,手腕都哆嗦得不听使唤。
待到第三日,清意给萧夫人施针时,手指都在忍不住轻颤。
她凝神静气,努力稳住手腕,才将银针缓缓刺入穴位。
然而萧夫人还是立刻察觉了这不同往常的细微颤动,却只温柔一笑,语带怜惜:“好孩子,这两日是不是累着了?不急,慢慢来。”这话语如春风拂过,反倒让清意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待施针完毕,收好针囊,清意便告退前往演武场。萧煜恒早已在那里等候。月色下的他身姿挺拔如松,手持长剑,周身似乎披着一层清冷的银辉。
“今日练习步法与闪避。”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没有丝毫寒暄。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对清意而言堪称“煎熬”。
萧煜恒的要求严苛到不近人情,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到位。清意在青砖地上腾挪闪转,额角汗珠不断滚落,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脊背上,勾勒出纤细却坚韧的轮廓。
她咬紧牙关,将一声声喘息压在喉间,只觉得晚膳吃下的那点饭食早已随着剧烈的消耗而荡然无存,腹中空空如也,甚至开始咕咕作响。
当萧煜恒终于吐出“今日到此为止”几个字时,清意几乎是瞬间脱力,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直接瘫坐在了冰凉的青石阶上,鬓发散乱,气息急促,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就在这时,一盏温暖的绢灯由远及近,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缓步走来,柔声道:“清意小姐,少爷,夫人吩咐厨下备了宵夜,请二位到花厅用些。”
萧煜恒还剑入鞘,转身看向几乎瘫成一片的清意,忍不住蹲下来低声询问:“怎么样?还能走吗?”
清意性子要强,深吸一口气便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口中说着:“无妨……”然而酸软不堪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刚一起身便是一软,眼看就要向前栽倒。
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而稳当地扶住了她的肘部,阻止了她的狼狈落地。
隔着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轻薄夏衣,那掌心的灼热温度和常年习武留下的粗糙薄茧显得格外清晰。清意像被烫到一般,慌忙借力站稳,迅速抽回手臂,脸颊和耳尖却不争气地漫上一层绯红,低声道:“多谢……我没事了。”
萧煜恒在旁边陪着她一步一挪地来到花厅,萧夫人正指挥着丫鬟布菜,一见两人进来,目光立刻落在清意苍白疲惫的小脸和汗湿的衣衫上,顿时心疼地皱起了眉:“哎哟,我的乖乖,怎么累成这般模样?”
她上前拉过清意的手,不由分说便瞪了旁边的儿子一眼,“煜恒!你这木头桩子!清意是女孩子,也不知道循序渐进,怜香惜玉些!瞧把我们意儿累的!”
宵夜很快摆满了桌面:晶莹剔透的虾饺冒着热气,金黄酥脆的炸春卷堆成小山,一盅炖得浓白鲜香的鲫鱼汤,还有几样精致的小点心。
萧夫人亲自将一碗撒满了干桂花和枸杞的酒酿圆子推到清意面前,甜香扑鼻:“快,意儿,先喝点这个暖暖胃,甜食补充力气最快。”
清意感激地接过,舀了一勺温热的酒酿送入口中,那甜糯温暖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股舒适的暖流仿佛立刻涌向四肢百骸,让她满足地轻轻吁了口气,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得到了抚慰的猫儿。
萧煜恒在一旁默不作声,却将一碟看上去就酥脆可口的炸小黄鱼推到了清意手边,接着又自然地执起玉壶,为她斟了半杯温热的、奶香四溢的牛乳茶。
清意下意识地抬头想道谢,却恰好撞入他看过来的目光中。那双眼眸在花厅温暖的灯火下,似乎比月下习武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关怀,让她的心口莫名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碗中的圆子,只觉得脸颊比方才更烫了。
窗外,一轮明月悄悄爬上枝头,将清辉洒在将军府的飞檐上。花厅里灯火温暖,食物的香气与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
如此过了七八日,清意渐渐适应了这般作息。萧夫人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倒是她自己,每日练完功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日她正瘫在练武场的石凳上喘气,忽见眼前多了一方素帕。
“擦擦。”萧煜恒不知何时站在跟前。
清意哀叹一声,接过帕子,抬眼一看,却见那人已转身走向兵器架。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束发的绸带随步伐轻扬,在落日余晖中泛着暗金光泽。
“今日加练暗器手法。”他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飞针讲究腕力,你且看仔细。”
檐下风铃叮咚,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清意望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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