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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们还试图在我面前维持某种脆弱的“正常”表象。沈修哥会尽量赶在我入睡前回家,即使脸色苍白得像纸,也会在推开门的瞬间,努力弯起嘴角,用略带沙哑却依旧温和的声音说:“小钰,还没睡?” 然后假装轻松地脱下外套,动作却因为牵动伤处而几不可察地僵硬。他身上的药水味越来越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无论用多少洗衣液和熏香都难以彻底掩盖。
顾凛则更擅长以沉默作为掩护。他依然早出晚归,但有时我能看到他换下的衬衫领口或袖口,沾染着极细微的、已呈暗褐色的污渍。他的手背上偶尔会出现新鲜的擦伤或淤青,他从不解释,只是用更长的袖口,或不经意的姿势将其遮挡。餐桌上,他进食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体力,眉宇间锁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和沈修哥之间的眼神交流变得异常频繁且凝重,往往一个简短的对视,就包含了无数我无法解读的信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连屋内的光线似乎都因此变得沉重起来。
他们的“忙碌”迅速升级,从早出晚归演变成了几乎不着家。客厅的灯常常彻夜亮着,却只为照亮一室冷清。寂静,不再是令人安心的庇护,而变成了一种充满未知恐惧的煎熬。我竖着耳朵捕捉门外的每一点动静,每一次电梯运行的声音都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即使他们回来,也总是在深夜,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仿佛从深渊里带出来的寒意。沈修哥的状况肉眼可见地恶化。他的步履越发虚浮,有一次甚至需要扶着玄关的墙壁才能换好鞋。他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眼下是深深的青黑,那温润如玉的气质被一种强撑的、脆弱的平静所取代。他依然会对我笑,但那笑容空洞而勉强,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面具。
最让我心惊肉跳的是,他身上伤口的数量和严重程度显然在增加。隔着睡衣,有时能看到纱布边缘透出的、范围更大的暗沉。有一次,我凌晨听到他房中传来压抑的、极低的痛哼,下意识地起身,走到他虚掩的房门外。透过缝隙,我看到他背对着门,正在艰难地给自己后背上药。镜子的反光里,那一大片蔓延开来的、新旧交叠的紫黑色淤痕,以及几道明显是锐器造成的、缝着线的狰狞伤口,像烙铁一样烫进我的眼睛。我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仓皇逃回自己的房间,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而顾凛,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和冷冽气息愈发浓重。他回来时,有时带着更明显的、来不及完全处理干净的打斗痕迹——颧骨细微的青紫,指关节的破皮。他的眼神更加幽深难测,看人时仿佛淬着冰,连偶尔掠过我的目光,都带着一种审视全局般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和沉重。他和沈修哥之间那种压抑的交流也变成了低声而急促的争执,尽管他们刻意避开我,但那些破碎的、充满焦虑和怒意的词语,还是会偶尔飘进我的耳朵。
“不能再拖了……”
“那边逼得太紧……”
“阿凛,你这是在玩火!”
恐惧,不再是慢慢上涨的潮水,而是瞬间将我灭顶的海啸。我夜不能寐,白天也精神恍惚,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突兀的声响都能让我跳起来。我死死盯着手机,害怕它响起,带来更坏的消息。我想问,想祈求他们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让他们停下来,别再受伤。可每次看到沈修哥强撑的疲惫笑容,看到顾凛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承担着整个世界的沉重,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化作无声的哽咽和更深的恐惧。我问不出口,因为答案只会是那句苍白的、自欺欺人的“没事,小钰,别担心”。
林哲也察觉到了这令人窒息的变化。他依旧会在图书馆找到我,试图用他那些校园八卦和社团趣事打破我的沉默。但他很快发现,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目光总是涣散地投向窗外,或者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肩膀一颤。我身边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座位,现在常常空着,被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
“林钰,”他终于在一次我对着书本发呆了整整半小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最近……状态很不好。”
我抬起头,撞进他充满担忧的清澈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猎奇,只有真诚的关心。有那么一瞬间,倾诉的**几乎冲垮我的堤防。我想告诉他我的恐惧,我的无助,想有个人分担这快要压垮我的秘密。
但最终,我只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睑,盯着书本上模糊的字迹。我不能。林哲的世界是阳光下的草坪,是热闹的食堂,是简单的学业烦恼。我不能把他拖进我这片充斥着血腥、争斗和未知危险的泥沼。他应该有他明亮而轻松的人生。
林哲看着我沉默而抗拒的侧脸,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在我僵硬的手臂上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动作很轻,带着理解和无奈。
“好吧,”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林钰,如果……如果你需要帮忙,或者只是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不用说话也行……随时可以找我。”
但是,那些曾经自然而然说出的邀请——“一起去你家吧,沈修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艘曾经欢快地在我这片孤寂海域航行的小船,在嗅到风暴的气息后,体贴而明智地选择了暂时驶离,在相对安全的水域观望。我理解,甚至应该感激他的分寸感。可当我放学时,看着他和其他同学勾肩搭背、大声谈笑着走向热闹的校门,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笑声随风飘来,那么鲜活,那么遥远……胸口那尖锐的酸楚和抽离感,几乎让我站立不稳。那喧嚣的、正常的、我曾短暂触碰过的世界,那道好不容易开启的缝隙,再次在我面前缓缓合拢,将我独自留在寂静无声、危机四伏的孤岛上。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再只是蜷缩在角落,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审判,恐惧地旁观我最在乎的两个人一步步滑向我看不见的深渊。这个家,沈修哥倾尽所有给予我的温暖和庇护,顾凛那沉默却不容忽视的存在,是我黑暗世界里仅有的、不容有失的微光和壁垒。即使我的力量微如萤火,即使我的方式笨拙得可笑,我也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站起来,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支撑,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支撑一下这个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的家。
我开始行动,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笨拙而固执地,试图在这个冰冷的空间里,点燃一点点温度。
我回忆着沈修哥煲汤的步骤,去市场买了食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处理。第一次,水放少了,差点烧干锅底,汤的味道也寡淡得难以下咽。但我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确保砂锅里总有温着的汤,无论他们多晚回来,推开门,总能闻到一丝食物温热的气息——哪怕这气息里带着我手艺的生涩。
我会在他们可能回来前,仔细检查客厅。把灯光调到最柔和的暖黄色,在他们常坐的沙发位置放好蓬松的靠垫和柔软的薄毯,把茶几上稍微摆乱的东西归置整齐。我想让他们疲惫不堪地踏入这个空间时,至少能感受到一丝被等待、被关怀的暖意,而不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最需要勇气的,是为沈修哥准备药品。我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去了离家很远的药店,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最贵、据说效果最好的跌打损伤药膏、消炎喷雾和活血化瘀的口服剂。我不敢当面交给他,害怕触碰他那可能不愿让我看见的伤口,也害怕自己会在他面前控制不住情绪。我只能趁他不在时,悄悄溜进他的房间,把那些药整齐地放在他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下面压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只写了简单的用法用量。做这些时,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手指冰凉,但动作却异常坚决。
面对顾凛,我能做的更加微末,几乎只是姿态。在他深夜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眉峰紧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时,我会默默地煮一壶浓度刚好的黑咖啡。然后,端着杯子,轻轻推开书房的门。他通常不会立刻抬头,我也不会出声,只是将咖啡放在他手边不会碰到文件的地方,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有一次,当我放下杯子,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某种……复杂的审视。我们没有说话,时间在寂静中仿佛凝滞了几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紧抿。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幅度,他向下颔首,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但那一刹那,我仿佛读懂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隐晦的东西。他懂了我的恐惧,懂了我的无能为力,也懂了我这笨拙到极点、却倾尽全力的、试图分担和支撑的心意。
家,依旧笼罩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没有了林哲带来的欢声笑语,没有了沈修哥温和的引导和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大部分时间,只有我和顾凛两个同样被沉重心事压得沉默的人,以及房间里伤势反复、需要静养的沈修哥。空气冰冷而滞重。
但我们之间,在这片绝望的沉寂和危机四伏的黑暗里,似乎又悄然滋生了一种新的、更加坚实的联结。它不再是单纯的一方庇护另一方,而是在暴风雨的核心,两个同样颠簸的灵魂,用最沉默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给予对方一丝极其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依偎和支撑。
我依然害怕。害怕门铃在深夜响起带来噩耗,害怕沈修哥的伤势出现不可控的恶化,害怕顾凛某一次离开后就再也不回来。每一个夜晚,我依然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被恐惧啃噬。
但我不再只是那个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被动承受的孩子。
我在用我能做到的一切方式,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点亮这栋房子里每一盏能点亮的灯,煨热每一口能入口的汤水,准备好可能用到的药品,递上一杯或许能提神的咖啡。
我在用我微弱的、笨拙的行动,一遍遍地向他们,也向我自己宣告:
无论外面的世界正在掀起怎样血腥的风暴,无论前路多么黑暗崎岖,
这个家,还有我在。
我或许挡不住刀剑,扛不起风浪,
但我会一直在这里,用我全部的温度和勇气,
和他们一起,
等待,
天光重临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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