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部分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陈望山彻底醒了。不是被吵醒,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里的记忆被唤醒了。在北京,这个时间他通常还在沉睡,靠着重金买来的遮光窗帘阻挡着城市的晨光。此刻,青白色的天光却已透过老木窗上那层印着模糊竹叶纹的窗纸,执拗地渗了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躺在坚硬的土炕上,身下是堂叔新换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粗布床单,身上压着厚重的、有些板结的棉花被,听着窗外那一声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鸡鸣,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院子里已经有了响动。是那种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铁桶碰撞的轻微闷响,还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望山披衣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叔陈守仁正就着屋檐下一个掉了不少瓷的白底红字搪瓷脸盆,用刚从水笼头上接来的、冒着丝丝寒气的凉水哗啦啦地洗脸。他掬水的动作很大,水花溅在了脚面上,也湿了脚下一小片地面,然后用那条边缘磨损、颜色发灰的旧毛巾,用力地、几乎算得上是粗暴地擦拭着脸、脖子和耳朵后面,古铜色的皮肤被搓得泛红。

“醒了?”堂叔头也没回,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和鼻腔共鸣,“灶房锅里焖着小米粥,馍在筐子里,咸菜在墙角的黑陶坛子里,我还切了一盘辣子,自己动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亮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丝毫客套,却透着一种家人般的熟稔和不容置疑的安排。

望山应了一声,掀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走进灶房。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眼传统的柴火灶占据了大半空间,虽然旁边也接上了银色的自来水龙头,但那口被常年烟火熏得乌黑锃亮、能照出人影的大铁锅,那副手拉的、木质把手被磨得光滑的风箱,以及灶膛前码放整齐的劈柴,都固执地保留着旧日的模样。他掀开厚重的杉木锅盖,一股浓郁纯粹的小米香气混合着丰沛的水蒸气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用铁勺舀了一碗金黄粘稠、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米油的小米粥,又从旁边的柳条筐里拿起一个表皮已经干硬发冷、一捏却很软和、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馍,就着一碟刚从黑陶坛子里捞出来的、脆生生、淋了几滴自家磨的麻油的萝卜咸菜,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慢慢地吃起来。

粥是恰到好处的温热;馍很硬实,需要用后槽牙耐心地研磨,但粮食本身那种醇厚、原始、带着阳光和土地味道的香气,却在缓慢的咀嚼中一点点释放,充盈整个口腔,带来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感。这与他平时在北京匆忙解决的、用精致纸袋包裹、味道标准化的面包,或是写字楼下那永远排着长队的早餐摊上买的、味道千篇一律的豆浆油条,是截然不同的体验。这是一种需要时间和耐心去品味的、与土地直接相连的滋味。

“叔,我想到荆山上走走。”吃完早饭,他一边洗着碗,一边对正在院子里弯腰,用一块青石细细打磨锄头刃口的堂叔说。

老支书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直起身,只是抬起眼皮,从旧解放帽的帽檐下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如水:“嗯,去吧。山路滑,夜里落了霜,小心脚下。山顶上那庙,前些年县里出钱修葺了一下,换了新瓦,补了墙皮,模样没大变,筋骨还是老的。”

望山心中微微一动。堂叔总是这样,看似沉默寡言,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心思,仿佛他脑子里那点弯弯绕绕,在这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面前,都像摊开的书本一样清晰。

他独自一人出了门,踏入渐渐苏醒的槐树巷。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像一层半透明的轻纱,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青瓦的屋顶、光秃的槐树枝桠和斑驳的土坯墙头。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柴火、牲畜粪便以及清晨潮气混合的、复杂而又熟悉的气味。有早起的老人,穿着臃肿的黑色棉袄棉裤,正蹲在自家门口,用废报纸和干柴耐心地引燃小煤炉,青白色的烟雾带着一股好闻的、温暖的松木燃烧的香气,慢悠悠地飘散开来,与晨雾纠缠在一起;有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提着竹编的菜篮子走过,用纯正的、抑扬顿挫的灵溪方言高声打着招呼:“吃咧么?”“吃咧!你奏啥去?”“割二斤肉去,娃今个从市上回来!”声音洪亮、直接,充满了生活本身那种不加修饰的、蓬勃的活力。她们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望山这个衣着整洁、气质迥异的外来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人上前搭讪,那是一种保持着距离的、安静的观察,如同打量一件偶然落入此地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物件。

沿着记忆中被无数代人脚底磨得光滑、边缘圆润的石阶,他走上了通往荆山的主路。山路确实如堂叔所料,是土路夹杂着棱角分明的碎石,被清晨的霜露和夜间的潮气浸润得有些湿滑泥泞,踩上去需要格外小心,鞋底不时会沾上黏湿的黄土。两旁的酸枣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干枯的、带着尖锐长刺的褐色枝条。一簇簇经过一冬风干、缩成了暗红色甚至黑紫色的小酸枣,在清冷的晨光中泛着幽微的光泽。

他没走多远,便开始有些气喘,胸口微微发闷,额角也渗出了细汗。常年伏案读书写作的身体,缺乏必要的锻炼,显然极不适应这种需要调动全身肌肉的、持续向上的爬坡。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旁边一棵树皮皲裂、满是岁月痕迹的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休息,回头望去。整个灵溪县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细节的沙盘,毫无保留地铺陈在眼底。新区与老城界限分明,新区是规整的几何方格、明亮的瓷砖色调和反射着阳光的玻璃幕墙,充满了扩张的野心;老城则是错综复杂的灰瓦屋顶、深不见底的巷弄、斑驳的土墙和袅袅的炊烟,像一位沉默安详的老人。达溪河如一条被稀释了的淡绿色绶带,从城中蜿蜒穿过,在某些河段,能看到大片裸露的、泛白的河滩和新建的、略显生硬的水泥堤坝。更远处,是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望不到边际的黄土高原,在晨雾中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青灰色的剪影,沉默,浩瀚,亘古不变,令人心生敬畏。这片土地,曾经是周人崛起、古密须国存续之地,也是魏晋名士皇甫谧隐居著述、针砭济世的故园。历史的烟云,金戈铁马,诗酒风流,早已散尽,被时光的长河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这沉默的山川,这厚重的黄土,年复一年,冷眼旁观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繁衍,悲欢离合。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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