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身为历史地理学者的敏感与职业习惯,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研究的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地关系”,试图从文献的蛛丝马迹和地理的变迁中,解读人与环境互动的密码。但书本上的考证与理论,那些精致的模型和宏大的叙事,在身临其境、脚踏实地的此刻,显得如此抽象、隔膜,甚至有些轻飘。真正的历史,或许就无声地沉淀在这脚下的每一寸黄土里,呼吸在这清晨清冷而真实的空气中,镌刻在这些沉默的山梁与沟壑之上,融汇在那即将听到的古老歌谣里。
他继续向上走去,道路愈发陡峭。快到山顶那块被称为“谒王坪”的平坦空地时,一阵苍凉、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和原始生命力的哼唱声,顺着微寒的山风,断断续续地飘了下来。那调子很古老,旋律简单而不断循环,起伏不大,却带着一种未经任何雕琢的、仿佛从土地深处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悲怆与辽阔,像在诉说一个永恒的故事,又像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循着那歌声走去。在“谒王坪”边缘,一块光秃的、被无数人坐得光滑如玉的大青石上,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位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老人,穿着一件厚重的、油光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黑棉袄,腰间随意束着一根草绳,蹲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他,面朝着山下那苍茫而壮阔的景象。老人一手拿着一杆旱烟锅,用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机械地拍打着自己膝盖,眯着眼,头微微仰着,满脸深刻如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灵溪方言,咿咿呀呀地、忘我地唱着:
“荆山尖上嘛风溜溜转,达溪河边嘛柳丝儿颤。”“我爷扛犁嘛朝出晚,我婆筛粮嘛日头偏。”“黄土坷垃嘛攥出暖,种下糜谷嘛盼丰年。”
“黄土里刨食嘛汗里淌,养下个娃娃走四方……”“走四方哟,心慌慌,梦里还是这土炕炕……”
歌词朴素,甚至有些粗粝,语法也不甚讲究,夹杂着古老的俚语,但那声音里蕴含的、如同陈年老酒般醇厚而复杂的情感,却像一把并不锋利却沉重无比的钝刀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着望山的心。那是对脚下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依恋,是对生活本身沉重与艰辛的坦然叹息,是对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深沉无奈,是无数代人在此生生不息的坚韧与无法言说的哀愁。这就是真正的“荆山谣”吗?他小时候似乎听村里的老人们,在田间地头歇晌时,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时,在谁家的红白喜事上,零星地、不成调地哼过几句,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在一个如此恰当的时间、如此恰当的地点,如此完整地、毫无防备地、以一种近乎灵魂拷问的方式,直接击中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块岩石的阴影里,屏息听着。初升的太阳恰好跃出东面的山梁,金色的光芒瞬间洒满山川,也照亮了唱谣老人那如同古老雕塑般的侧影,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勾勒得清晰无比。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苍凉的尾音像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缓缓消散在清冽的空气里,老人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浑浊,带着唱完歌后特有的空茫和物我两忘的平静。他回过头,似乎才察觉到望山这个陌生人的存在,只是冲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憨厚地、甚至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什么也没说,步履蹒跚着,沿着另一条更陡峭、被荒草半掩的小路,向山下走去,那件黑棉袄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枯黄的灌木丛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望山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住,良久没有动。那苍凉古老的调子仿佛具有了独立的生命,依旧在山谷间、在他耳边、在他心间低回盘旋,萦绕不散。他想起了堂叔昨日捶打土坯时那固执而近乎虔诚的专注身影,想起了记忆中母亲在昏黄跳动的煤油灯下、在烟雾缭绕的灶台前默默忙碌的、日渐佝偻的背影,更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在这个年纪,背着简陋的行囊,怀揣着对外面世界的无限憧憬和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在父母和堂叔那混合着期望、不舍与担忧的复杂目光中,几乎是逃离般地、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庄,去赶赴那趟通往县城、继而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班车。“走四方哟,心慌慌,梦里还是这土炕炕……” 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词,像一枚精准无比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这些年用知识、地位、都市生活的便利和精致构建起来的所有外在盔甲与内在优越感,命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设防、关于“根”的地方。他这位在北京拥有宽敞明亮书房、舒适温暖公寓、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受人尊敬的陈教授,其精神内核的最深处,何尝不也藏着对那个简单、粗糙却无比温暖“土炕炕”的原始思念与归属渴望?那种离乡背井后的“心慌慌”,他太熟悉了,那是异乡人无论在外取得多大成就、拥有多少物质保障,都难以完全驱散的、关于身份认同和文化归属的深层焦虑。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走到老人刚才坐过的那块大青石旁,伸手抚摸,石面冰凉,但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人体的微温和无形的生命印记。他俯瞰下方。那座修缮过的山神庙,红墙灰瓦,在阳光下静静地伫立着,显得整洁而孤寂,门口看不到什么香客,只有一面褪色的红旗在微微飘动,但它和那首口口相传、飘荡在风中的“荆山谣”一样,都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精神图腾,无形地维系着生活于此、离去于此的人们,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真实存在的、情感与文化的共同体,一种共同的乡愁。
他在山顶这块平坦的空地上停留了许久,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飞,什么也不想,又仿佛想了很多,直到日头升高,驱散了最后一缕晨雾,将整个山川沟壑照耀得清晰、明亮,甚至有些刺眼。下山时,他的脚步比上山时沉重了许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尘埃和现实的心事上,鞋子上沾满了湿滑的黄土。这趟临时起意的荆山之行,他原本只是想寻找记忆中的风景,凭吊一下逝去的童年时光,却意外地触碰到了这片土地更深沉的、潜藏在肌理之下的脉搏与灵魂,那是一种混合着千年苦难与不屈坚韧、固执保守与隐秘渴望的复杂而强大的生命体。
回到老宅,已是晌午时分,阳光正好,院子里暖洋洋的,充满了慵懒的气息。堂叔不在家,大概是去忙别的事情了,或许是去照看他的那几分越冬的菠菜,或许是去哪个老友家下象棋、闲聊了。望山搬了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交错纵横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一地的碎金。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想趁着这片刻的安宁,整理一下后天研讨会上的发言稿,却发现思绪纷乱如麻,难以集中。屏幕上那些冰冷的、逻辑严密的学术语言,与清晨在山顶听到的那首活生生的、带着泥土腥味和血泪温度的“荆山谣”,以及堂叔关于“活”的土坯墙的论断,形成了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反差。他感觉自己那些建立在故纸堆和理论框架基础上的论述,在此刻鲜活、粗粝的现实感受面前,显得如此隔靴搔痒,如此苍白无力。
他有些烦躁地合上电脑,发出一声轻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苍凉古老的调子,眼前交替浮现出老支书捶打泥土时那专注而执拗的样子,唱谣老人那空茫而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下山时看到的、那些在新区与老城交界处忙碌穿梭、为生活奔波的身影……他意识到,他这次归来,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个人精神的慰藉与锚点,更是为了重新认识这片处于剧烈变迁中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些矛盾、挣扎、坚守与新生。而那首回荡在荆山顶上的“荆山谣”,似乎只是一个宏大叙事的序曲,真正的变奏与**,那些关于传承与断裂、守护与出走、古老歌谣与现代声音的碰撞,还在后头,等待他去倾听,去解读,去感受,甚至……去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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