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个人最初不是这样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于自哪怕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也还要硬着头皮叫一声，“陆老师。”
陆随也和气地答应她，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过龃龉 ，于自不是靠着骂他的视频一夜爆火，从网红进军娱乐圈。
他们这次演的戏叫《相逢》，是由一部相当典型的男频爽文改编的，讲述了架空王朝西陵国太子云阳如何在不受皇帝宠爱的情况下接连得到敌国女将军、敌国公主、小妈的帮助，逆风翻盘，成长为一代霸主。
于自扮演他的妹妹，云溪。
云溪和云阳并不是一母所生，在生母韩贵妃获罪自戕后被指派给云阳的母亲安贤皇后抚养。
安贤皇后表面上温婉端庄、贤良淑德，其实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深宫生活中变成了一个疯女人，经常指使手下的奴隶虐待云溪。
两个人进组的第一天就要拍摄云溪被虐待向云阳求救的场景。
于自本科学的会计，哪怕事先看了无数的演戏视频，自己也花钱找了老师学习，总感觉差了那么一点。
谢长安偏偏这个时候去拍戏，她没人对戏，也没人指出不好的地方，一遍遍地在家里对着全身镜演。
云溪泪水涟涟地跪在云阳的脚下，一个劲地往地上磕头，“殿下，求您救救我吧！”
云阳并不应答，只是淡淡地往后退了两步，视她如洪水猛兽。他被母亲安贤皇后蒙蔽，认为云溪和韩贵妃一样是无耻的、狠心的女人，利用虚假的伤痕和柔弱的身姿来欺骗甚至是引诱男人……
云溪挽起袖子，露出斑斑伤痕，她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云阳，看着这个外人称赞端方雅正的太子，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真的没有骗您。”她甚至不敢说是安贤皇后指使，只说是皇后的大丫鬟春桃欺上瞒下，“她们克扣我的饭食，一个不顺心就借着劝导的名义肆意辱骂……”
于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哭得充血，姿态也摇摇欲坠，表情是凄苦的、哀求的，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但总是有一种违和感。
这种违和终于在正式开拍的时候得到了答案，当陆随饰演的云阳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她，露出一副不想再听的神情时，她感到一股由衷的愤怒。
她的手指紧紧抓握着，看着面前纤尘不染的太子，又看看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恨意几乎冲破了她的脑门。可是她一直是低劣的、摇尾乞怜的、根本不受重视的，愤怒于她而言是一种相当奢侈的感情。
于是她垂下眼眸，塌着腰，一点点向云阳爬去，衣服随着她的动作向下滑落，隐约露出半个肩头来，她并不在意。
这场戏一遍就过，于自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划得生疼。
朱小年抱着她的衣服向她挥手，于自还沉浸在戏里没出来，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
云溪就这样轻轻地恨着全世界。
等她好不容易回复好心情的时候，朱小年已经用文心一言模拟生成了三篇辞职报告。
“以后不用等我。”于自的声音有些嘶哑，“多穿点衣服。”
“于老师。”
于自最不想听见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于她而言就像一声惊雷炸响，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僵硬地扭头道，“什么事？”
“刚刚的戏我想和您探讨一下。”
于自犹豫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可是陆随的指教对现在的她而言也真的非常珍贵。
朱小年看着她的表情面幻莫测，吓得瑟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好的。”于自妥协了，她更深切地了解了云溪的心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刚刚你是恨我还是恨云阳？”
陆随专属的化妆间里，他微笑着问她，“还是二者皆有？”
“云阳。”识时务者为俊杰，于自细致地剖析了自己的内心感受，“我看了原著，云溪此时非常痛苦。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种痛苦肯定会滋生恨意。不仅恨皇后，也恨你。”
“但是后来云阳心软给药，她就把云阳当作救赎。即使后来成为北襄的妃子，还偷偷放跑云阳，助他成就伟业。”
“那是应该给我的！他妈精神打压我，他妈的侍女殴打我不给我吃饭，他的侍卫还偷偷对我动手动脚，给点药算什么？死在我面前让我当皇帝才好。”
陆随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怎么办？改剧本？我也觉得你这个版本合理。”
于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仔细思索一番后还是摇了摇头，“改了后面怎么演呢？北襄不是我放走云阳，他已经成为公主的面首，如何清清白白回南陵，如何称帝雄霸四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书的内核就完全变了。”
“那么下午的戏我给你药，你就不能再恨我。反而要对我感恩涕零，真心地诚服在我的人格魅力之下。”
“那我该怎么演呢？”于自脱口而出，又觉得落了下风，好像自己什么都不会似的。
“你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现在演出来的效果完全是代入云溪的情绪，没法代入就没法演。”
“用你废话？”于自终于按捺不住，“我知道。”
“是你问我，耐心一点会怎样？”
于自不说话了，陆随说得没错。她觉得窝囊，烦躁地摸摸头，只摸到了一头粗制滥造的珠钗。
“这也不是一天半天就练成的事情。”陆随慢悠悠道，“不如自己填充需要的部分。比如云阳其实偷偷处理了那个侍卫，还在暗中警告春桃不允许伤害你……”
“虽然他相信安贤皇后，但是他也心疼我这个妹妹。我假死出城其实也有他的帮助，他还命令下属修缮了韩贵妃的陵墓……”
“这样就很完整，也不会影响故事线了。”陆随淡淡道，“吃完中饭可以找我对戏。”
于自狐疑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是不是在暗里藏人拍摄污蔑我倒贴？”
一口天大的锅就这样砸到陆随头上，他冷笑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会使你那样的下作手段。”
“我用了什么下作手段？”于自跳起来，“而且我就是用了也是应当的，你活该！”
“我活该？我清清白白！”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不欢而散的一个小时后，于自拿着剧本站在他门口，尴尬地来回踱步。
虽然不知道陆随为什么突然帮她，但不难看出来，陆随确实是大众口中的谦谦君子完美男人。当年的事情或许真的有隐情，虽然她还是耿耿于怀。
陆随的助理一开门正对上郁闷的于自，立马扭过头看着陆随。
“我在外面安排了摄像拍摄，还有十八个营销号着手准备说你倒贴蹭热度，还敢进来吗？”陆随正在翻剧本，他穿着月牙白的长袍，头发束起，整个人干净清爽，犹如朗月清风。
“多骂一顿少骂一顿对我也无所谓了。”
于自不甚在意，她递了两张纸在陆随面前，字体瘦窄飘逸。
“春桃更恨我了，恨得眼里淬了毒似的，明里暗里更夸张地克扣我的饭菜，以前能吃的剩菜也没了，只剩下硬邦邦孤零零的馒头。”
“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已经这么可怜。”
“那个对我出言不逊毛手毛脚的侍卫在哪里？我再也没见过他。新来的侍卫对我比很多人都要恭敬客气，竟然还送我宫外的美食和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这个圆圆的裹着糖浆的东西酸酸甜甜，真是好吃。”
“宫里不能给人烧纸，可是我真的很想娘亲，巡逻的侍卫马上要查到假山了，谁在和他们说话？云阳？兄长……”
“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清楚，我的兄长是整个天下最好的男儿。虽然他对我还有所误解，虽然他还受他母亲的蒙蔽……”
“兄长如今为父亲不喜，我更是人微言轻，如何帮助兄长？我要出去！既然南陵容不下我的兄长，那我就灭了南陵！”
“这都是你写的？”陆随的手指轻轻触碰纸张，于自的字迹有轻有重，使得纸面凹凸不平，粗砺的纸磨着他的指腹，他的心脏突然颤动了一下。
“废话。”于自翻了个白眼，“其实我之前还写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是看书和演戏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没把握好云溪的心态，那些有的能用，有的就有失偏颇了，只能演一步算一步。”
“这就圆上了，云溪后来偷走南陵军队驻扎地图还有新式武器的样图，又趁着宫中大乱逃离。”
“南陵和北襄开战，老皇帝让云阳亲征，粮草却供应不上，军中更是有奸人暗害。”
“北襄的女将军姜如玉捡到了喝下毒药的我，为我解了毒，更是在押解我回北襄的路程中芳心暗许。”
“北襄的宝和公主对你一见倾心，当场向北襄皇帝求情，希望你能为北襄所用。”
“我宁死不屈，被关在大牢中。你劝说我放弃南陵无果，反而被我痛骂一通，羞愧难安。把我放走之后，杀了北襄皇帝又自杀。”
“还真是榨干了所有的价值啊……”于自感慨，“一辈子都在你身上了。”
陆随没搭腔，目光还是停留在于自自己写的两页内心独白上。
“其实按照我的版本更合理，我有偷图纸的本事不如再偷点别的，把水搅混，再在你、你爸你妈、你妈手下、你的手下饭菜里下毒，把你们全药死。”
“我待会儿会向导演建议添加一些情节，这两页纸先借我用用。”
“不用！”于自压着他的手，“不是说我们自己补齐就行了吗？”
“为什么？你写得很好。”
于自说不上来，她又羞又恼，“你这个人怎么骗人啊？说了我们自己知道的。”
“为什么不让用？”
“就是不让！”于自把两张纸抽回，随意地塞到剧本里，“而且现在改戏多麻烦啊，人家都要和我们一起加班。”
“绝大部分是我和你的戏。”陆随探究地看着她，“我不介意。”
“不行就不行，很奇怪啊。”于自说着说着竟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搞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女N号还加戏…”
“胡思乱想什么？我要加的，谁会骂你？心态这么差之前怎么敢做那些事？”
“你管我呢？”于自用力地咬着嘴唇，“不要加戏。不要和别人不一样，人家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你…”陆随不忍再口出恶言，“我不加就是了。”
于自这才放下心来，打开剧本和他对下午的台词。
陆随见她的剧本上画得满满当当，除了心得体会，竟然连重音、停顿都标上了，足以看见她的用心。
“人不可貌相。”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什么相？”
陆随看着她的脸，突然想到上午她跪在地上，因为愤怒而皱起眉，浓稠艳丽得像是画师耗尽心神、用鲜血而成的画。
美人含嗔，他下意识地就想走到她身边，为她抚平愁绪。
“恶人相。”他冷冷道，“别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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