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松竹院里静幽幽的,苏云清站在庭前望着明月,想起前世赫连渊出征前特意潜入她的院子向她剖白心迹,那时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母亲杨兰亭管教严格,极少与外男接触,面对赫连渊伪装出的“款款深情”,自然是招架不住。
赫连渊出征后,她茶饭不思,到处托关系想知道他在军中的消息,后来赫连渊假死潜入敌营,她闻听噩耗骤然晕倒,足足昏迷了十天。现在想起来,那时仿佛中邪一般,疯狂而痴迷,其实她执着的,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想,是那个热烈付出爱意的自己。
赫连七郎不是勾栏里唱戏的伶人,演技拙劣,露出的破绽很多,只是她被情爱蒙蔽了双眼,不愿意相信而已。
上辈子觉得秦绿桑也是个可怜人,如今想来,她早有筹谋,借着明日参知政事程家的花神宴,与宋玉熙接上了头,一个在内,一个在外,放出风声毁她名节,逼她承认对赫连渊心有所属,就此定下了亲事。
这应该是苏云清能想起来的,宋玉熙第一次害她。
忽然前院传来动静,不多时,一群青衣仆妇提着灯笼鱼贯而入,走在最前头的夫人严妆高髻,化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小山眉,珍珠妆,穿的是水色抹胸,雪青对襟大袖,衣襟上是牡丹满绣,行走如风,颇有主母威势。
“阿娘怎么来了?”苏云清侧过身,飞快拂去颊边泪珠,从昏暗的回廊走出,对母亲杨兰亭盈盈一拜。
杨兰亭怎能察觉不出女儿哭了,以为她又在睹月思人,皱眉呵斥:“你素来懂事,从不任性妄为,娘以为你不会胡来,倒叫那小子钻了空子,我苏家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丝毫不见半分对你的尊重,你可知这叫‘私相授受’,传将出去,让你爹娘的脸面往哪儿搁?”
苏云清知晓前尘皆错,自然愿打愿挨,一旦她的名声毁了,若娘的婚事就更难办了。若娘是母亲的心头肉,恨不得时时挂在腰上,捧在手上,任何不利于若娘的事,杨兰亭都格外地上心。
便如此刻,苏云清还没有和赫连渊发生什么,只是听到了风声,杨兰亭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清娘聪慧,省得道理,大娘子息怒——”说话的是杨兰亭的陪嫁窦妈妈,她是杨兰亭的乳母,说话有几分份量,居中调停,是怕母女吵架伤了彼此的情分。
有些时候,口不择言最是伤人,伤疤即便弥合,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苏云清前世嫁人惨死,一朝重生,许久不与母亲亲近,本应欣喜若狂,可她们两个都是犟脾气,吃软不吃硬如出一辙,谁也不愿意低头说软话,一时气氛僵持,闹得有些难看。
璎珞推了苏云清一把,母女俩的距离骤然拉近,苏云清借着廊下灯光,忽然发现母亲梳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的发髻,不知何时染上了银霜。
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恸扼住了苏云清的喉咙,叫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阿娘今年才三十六岁,竟已两鬓微霜了么?
前世今生,她都好像一个瞎子,看不见父母的操劳,看不见身边人的背叛,也看不清赫连渊的狠毒无情。
泪水簌簌落下,如断线的珍珠。
“你……”杨兰亭并不是有心发火,只是听见两个洒扫丫鬟在园子里议论,说苏云清在松竹院私会赫连七郎,又睹月思人,夜夜哭泣,一时说云清表面正经,私底下却狐媚勾引,一时又说少年情动**,话里话外说得极难听。
私许终生都是轻的,万一清娘头脑发昏,做出有损清白的事情,满府女眷名声毁于一旦,哪里还有好人家愿意上门求亲?女子嫁人比投胎还要重要,嫁错人时更是有苦难言,清娘性倔,想来不肯求援,让她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不是把她这颗当娘的心放在热油里熬滚吗?
杨兰亭倒是了解长女,前世苏云清在赫连府失势被欺,山穷水尽之时都不愿回家求援,才有了后来香消玉殒的悲惨结局。
窦妈妈见状,挥挥手屏退了婢女们,只留母女俩坐在中庭的石凳上谈心。
“阿娘,我是清白的。”苏云清吸了吸鼻子,这还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哭,外头的人都把她当泥塑木偶,礼仪典范,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呢?
次女若娘先天不足,智力异于常人,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与她讲话也没有什么反应,童昏,语迟,大夫下了最后通牒,把杨兰亭的骄矜傲气击得粉碎,着了魔似的遍访名医,发誓一定要将若娘的呆症扭转过来。
这些年,杨兰亭每年总有几个月在外头求医,因为若娘身边离不开人,对大女儿的成长,她多有疏忽,这些都不是一时的关心就能弥补的。
好在女儿愿意开口,她也愿意弥补。
苏云清把赫连渊来松竹院的情形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又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若有心与那赫连七郎有什么勾连,必叫我天雷轰顶,不得好死!阿娘,您宁愿相信旁人,也不愿相信我这个亲生的女儿么?我在您心里,就只有这么小小的,一点份量么……”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乖巧的孩子反而最容易被父母忽视,若娘情况特殊,可杨兰亭作为母亲,也确实失职,平常不关心,事到临头了才来兴师问罪,难怪上辈子苏云清不愿据实相告。
“清娘,阿娘不是有意伤你的心,只是关心则乱,一时气昏了头,你愿意听阿娘一句劝,便断了与赫连七郎的私下往来,让他聘了官媒上门说亲,光明正大与赫连家交往,才是正道。”
苏云清想到赫连家那群恶狼,恨不得生啖其肉,哪有什么结亲的念头,连忙摆手道:“阿娘,我不愿意嫁给赫连渊,你可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
“真的?可不要诓阿娘,这是你的终生大事,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要你自己喜欢才是。”杨兰亭半信半疑,前些日子哭得眼睛都肿了,说她突然想开了,杨兰亭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既然云清和赫连七郎没什么私情,她也就放心了。
“此事就此打住,”苏云清第一次和母亲谈论如此隐秘的心事,还有些不适应,不过既然母亲愿意听她说话,那宋玉熙的事,也该提一提了,“今日我唤熙娘过来练字,瞧她身上素净得很,人也瘦弱,我桌上一碟枣泥糕,叫她一气儿吃光了,府里不曾短过她的份例,怎么养成这么一副小气模样?”
杨兰亭惊讶地看她,有些不可置信:“熙娘真的吃光了整整一碟枣泥糕?”一块枣泥糕有巴掌大,又噎又撑的,若不是在自己院子没吃饱,怎么会吃这么多?
“正是,像是饿得不行了。”
“这事你先不要发作,我让窦妈妈暗中去厨房和松枝院查探一番,像是底下的人拜高踩低,阳奉阴违,克扣了主子。玉熙孤苦无依,阿娘又脱不开身,你与她年岁相仿,平日里有什么饮宴游乐,你多带着她去,不说改了这畏缩性子,增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杨兰亭叹口气,从前在家里,她是母亲带大,妹妹杨兰心是祖母带大,本就不怎么亲近,再加上兰心不会说话,一到及笄,有个落魄书生愿意求娶,杨家就连忙发嫁了她,上船的时候家里也没有多少人去送。杨兰亭那时定了一门好亲事,高兴都来不及,忙着在房中绣嫁衣,哪在乎这么一个不亲近的妹妹出嫁,谁知道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兰心便死在了婆家益阳。
闺阁女儿,投胎是前半生的命,嫁人就是后半生的命,兰心两样都没投出上上签,草草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苏云清不知道母亲走神想的是什么,在她看来,宋玉熙吃不饱可能是下人克扣,可每月每季做的新衣裳总不见她穿,下人们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偷窃主子财物,既不是人偷的,那便是宋玉熙自己偷偷拿出去当了。
这事苏云清当年落魄的时候,也干过。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杨兰亭急着回松茗院照看苏云若,往日苏云清总觉得母亲忽视了自己,今日才有些理解她,也许是重生前她也差点做了母亲,也许是今夜的清风,吹散了遮翳明月的乌云——
杨兰亭回了松茗院,见女儿穿着中衣坐在床上,一手握着竹马,一手拿着数筹,摆做一根、两根的小堆,动作迟缓,摆出的算筹毫无规律,看起来是随意为之。
乳娘孙妈妈在一旁指点,想让她按着“一二三四”来摆,苏云若置若罔闻,毫不理会。孙妈妈满脸急色,愁得直摇头,若娘打出生起,除了偶尔唤一两声“娘”,几乎从不说话,大娘子到处求医问药,也不见什么起色,这两年松鹤堂那边愈发不满,指责大娘子未尽人媳孝道,闹得不可开交,原来大官人也是支持大娘子寻医的,可侍郎官声不只在朝廷政绩,也在修身齐家,御史揪着此事不放,大娘子只能留在京中,若娘的病也就耽搁了。
“若娘在做什么呀?阿娘可以一起玩吗?”杨兰亭除了外衣,在苏云若身边坐下,轻声细语,丝毫不见方才对苏云清的疾言厉色。
苏云若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仍然沉浸在算筹的世界里。
“若娘想不想出门玩?明日阿娘带你放风筝好不好?”杨兰亭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论苏云若有没有反应,依大夫所言,时时同她讲话,或许有一天她能回应。
苏云若玩累了,歪着脑袋睡过去,杨兰亭把小女儿抱起来放进被窝,忽然“啪嗒”一响,从她身上落下一物来。
杨兰亭捡起来看,是一块刻着纹路的杨木牌子,磨得十分光滑,花纹里填着红墨,像是一只工笔的鸟儿,画技十分拙劣。
杨木价廉,不像家里的,也许是小女儿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捡到的吧,杨兰亭没放在心上,只把牌子捡起来,收藏在苏云若最喜欢的玩具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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