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了几天便消散了，除了楼前小河里面的水涨了一些没有任何怪事发生。
元九本是急着要去找陈晨的，但是经过东家奶奶身边想起之前她说的话，没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说来也真是奇怪，小楼里的人都会有个小病小灾的，他们请不起大夫，都会接着邻里的关系请元照庆瞧瞧，所以他们对元家兄妹的态度不可谓不好，偏偏一个东家奶奶、一个西家大爷，别看两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好似离了拐棍便寸步难行的模样，身体却极好，从搬来到如今，别说生病，就是一声咳嗽元九都未听到过。
真真是祸害遗千年。
她一路想着也不知这两人平日里吃什么，身体这样好，很快便来到了陈晨家。
陈晨的母亲第六胎这个月足月，但是生产的时候竟发现孩子先出脚，折腾了一天一夜，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还是拦不住她母亲血流了一床，带着没出世的孩子在将要黎明时离开人世。
她的母亲是整个家的主心骨，母亲一过世，家便散散乱乱不成个样子。父亲接受不了打击吸上了鸦片以求暂时忘记伤心事，大哥在外游学还不曾知晓这事，二姐嫁得远，夫家以路途遥远为由不肯让人回家吊丧，三姐早早夭折，四哥是个傻子，整日只知道吃，这些人全然靠不住。
家中各种事一下子砸到了陈晨头上，将她砸得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浑浑噩噩地给母亲办完丧事，又想着马上要考大学，竟是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赶紧销假来学校上课，不料才来学校半天，人便吃不消昏倒，幸好是昏倒在教室，大家赶紧送去了医院。
高中三年级与高中二年级并不在同一层楼，因此元九知道陈晨身上最近发生的事已经是两天后。
元九顿感自己这个朋友不称职。
中午下了学，元九一路小跑回家，从自己的小陶罐里摸出两块钱放进口袋，正要将小陶罐塞回去，手忽然一顿，想了想，又从里面掏出两块钱。
她将这四块钱揣进口袋仔细放好了。
路上路过卖水果的小摊，掏出两块钱买了些香蕉等病人容易消化的，经过飘出甜糯香气的糕点店，又掏出两块钱买了一些咸甜点心。
她还未来过陈晨的家，一路打听费了不少时间。
绕过潺潺流水的小河，又拐了几道弯，挂着白布的大门出现在元九面前，河风吹过，白布跟着飘荡，竟平添了几分凄凉。
指路的老奶奶道：“这就是了。”
元九近前，伸手拍门。
叫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人来开。
那人痴痴傻傻的，手里捧着一个馒头啃得正欢，开了门也不管来人认不认识，自己哒哒哒地跑开。
元九心想这应该就是陈晨同学口中的她四哥。
她跟在后面进去，想要拦住这人问陈晨在哪，但是这人看着胖，却很灵活，一眨眼的功夫便跑没影了。
她正要高声问，突然听见一个屋子里传来隐隐的声音，她凑近一听，是陈晨的声音，她问外面有人来了吗？
元九应了一声，道是我，说罢推门进去。
推开门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左边则是挂着白色纱张的床，陈晨便躺在这张床上，一派萧索模样。
她进去，将东西放在桌上，便坐到床沿，眼前的人较前段时间见到的清瘦了许多，两颊凹陷，面上苍白没有血色，一双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睛也没了神采。
巨大的家变将她换了一个人。
陈晨想要坐起来，但浑身无力，竟是挣扎不起来，反倒引得人咳嗽起来。元九忙半抬身子上前扶了一把。
“你怎么来了？下午还要上学呢。”
“怎么这么大的事不和我说？”
两人异口同声说了句话打破沉默，不料竟撞了一起。
陈晨因咳嗽而显得红润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她抬起搭在被子外的手，紧紧握住了元九的，道：“中午就一点时间，还麻烦你过来一趟，我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休息少了，在家躺几天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她的手冰冷，元九一只手竟捂不暖她，索性用两只手将她的这只手包裹得严严实实。
“你吃了饭吗？”
陈晨凄惨地点了点头，以往母亲在的时候总是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总有热饭热菜等着，如今母亲不在，一大家子像是从半空中往下倒的黄豆，四散去了，连个照顾病人的都没有，她只能胡乱地煮点白粥喝。
这样的情形下，元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憋了半天只好道：“你要振作起来，未来总是美好的。”
这是他们学习坚持不下去时，常用来互相鼓励对方的话，没想到今日用在这里。
陈晨点点头，道：“正是，所以我才想着赶紧回学校，谁料身体竟这般不争气。”
“读书虽重要，却也不必急在一时，”元九拿出一根香蕉，替她剥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身体养好，不然精神不济，也是念不好书的，何况，你平时努力，休息几天并不会有太大影响，不用将自己逼得太紧。”
两人围绕着学业略聊了聊，忽然……
“我不想学英文学了，我想要学医学！”陈晨道，“我的母亲她是死在了接生婆的手上，母亲胎位不正，前一个接生婆接生不下来，是她说她有独家秘法，能将胎位转正我们才又请她的，谁知道她的方法竟是所谓的请神。”
“我母亲绝不是第一个因受她骗而死的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想学医学，以后用正规的方式帮孕妇接生，不能再让这些人谋财害命了。”
陈晨的脸上因这痛苦的回忆浸满了泪，但随着她理想的确定她的眼神又恢复了生机。
回学校路上，元九想着陈晨已经有了明确的学习目标，而自己还混混沌沌不知道该成为什么，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嘀嘀，汽车喇叭声在她身后响起。
烦躁的她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黑色的林肯汽车。
朝天大路你不开，偏要在我后面开。
她发泄完怨气，却还是窝窝囊囊地往里面走了走，让出一条路来。
吱……汽车刹车声响起，这辆讨人嫌的车停在了元九身边。
元九莫名其妙，正在再往里面挤挤，忽听见夏修筠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哎，大中午的，你不在学校在这闲逛什么？”
元九侧头，视线从降下的车窗往里望去，车上不止汪意致和夏修筠两人，还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看起来应该分别医生和护士，她牵起往下垂的嘴角，笑笑，朝大家打招呼。
“正要去学校呢。”
“正好，”听闻此言，夏修筠一拍掌，将车门打开，做了个绅士的手势迎元九上车，“我们也要去你学校，快上来，载你一程。”
上了车，路边林立的店铺缓缓往后退，风鼓噪起来，元九深吸了一口气，将腹中的浊气吐出，这才有了聊天的精神，她问：“你们去学校做什么？”
夏修筠将对面的医生护士介绍给元九，原来是德国医院的：“之前我们不是说要给学生培训一些基本的急救知识嘛，经过我与意致的多方活动，终于搞定，今天下午正要去你们学校试试水呢。”
原来是这件事。上次提过后，元九许久没有听说相关消息，还以为他们说着玩玩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背后，他们竟将一切事情都做好了。
她忍不住夸道：“你们真是厉害！”
夏修筠摇摇头，将身子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露出左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汪意致：“我可不敢居功，出钱出力的都是他，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汪意致本在沉默地听两人的一来一往，忽然夏修筠将他推到人前，他猝不及防，井露出了一丝茫然的神色，但很快便被他得体的微笑替代了。
他敏锐地发现元九的神色疲倦，于是道：“你脸色不好，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元九摇头：“我并没有遇到什么事，只是我的朋友她母亲过世，我才去探望过她。”
听闻这事的两人不免问道人是因何过世的，元九说了，他们沉默下来。
忽然一直没有开腔的德国医生汉斯道：“我们听说过很多类似的事，你们中国人生孩子不喜欢到医院生，觉得用手术刀割开肚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是它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孕妇和孩子的生命安全，你们，要相信，现代医学。”
确实，除了一些接触过西洋医学的人会接受现代医学，许多人简直闻之色变。
汪意致不免想到了自家的老太太，宁愿天天请郎中也不愿去德国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问便是大家都传言外国人是在中国人身上做实验，进了里面就出不来了。
想到这汪意致不禁摇头苦笑，他道：“我们自然是信的，不然也不会特意请你们去教一些急救知识，只是想要改变一个人的认知不是容易的。”
汉斯又道想改变一个人的认知要从小开始，建议夏修筠向政府提议，允许德国法国等国在中国大肆开办学校。
夏修筠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汉斯，见他面上坦荡，似乎真是希望通过学校将正视现代医学的观念教给大家，于是笑笑，四两拨千斤将这个提议驳回：“现在的老师都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并不会一味地排斥西医，这种观念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所以就不麻烦了。”
汉斯还要再说，忽车子一个刹车，顺理中学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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