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侧的力道加重，王行权自嘲地扬起唇角，低头轻语:“宋师妹，我知道你唾弃我的所作所为，可说到底，我做的这些不过想活着而已……倘若易地而处，被迫做出这些事的人是你的翩然师兄，你也会与他刀剑相向吗？”
“你说被迫，可没有人逼你啊，翩然师兄和你并不是一类人。”宋清如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李翩然和他不是一类人？
听见这句话，王行权眼瞳轻颤，缓缓道：“原来宋师妹是这样想的。你说的不错，翩然和我的确不是一类人。”
“世人皆道我与翩然修道天赋难分伯仲，但你可知道，他所修炼的术法典籍，增益丹药，随便一件便是千金难求。而我身为庶子，生母出身低微，父亲偏疼嫡兄，府中的好东西，我连见都见不到……好在上天垂怜，我无论学什么都很快。”
藤蔓包裹的血肉已经被蚕食干净，墨色的粗壮枝条蠢蠢欲动，蠕动片刻后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宋清如静静听他讲着，想要反驳，却无从说起。
“翩然学十遍的剑法，我只消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我就这样一点点追赶上来。父亲不重视我，我便与宗门弟子四处交好，让他不得不重新斟酌我的价值。此次炼狱之行，于你们而言是机缘，于我而言，是我必须以命相搏的前程。数十年艰难险阻，宋师妹，我怎么甘心死在这里呢？”
王行权神色漠然，将从小到大无数的苦楚辛酸轻描淡写带过。他从没对旁人提起过这些，就连身为至交好友，同吃同住的李翩然也不清楚其中底细。
但他愿意自剖伤疤，告诉宋清如这些。可到底是为了同情还是宽恕，他也不明白。
“你被魇住了吗，王师兄？”宋清如最终，只问出口一句。
王行权垂眼看着矮他一头的小姑娘，受伤的那条腿还没好全，剑明明是架到他身上，自己却怕得发抖，亲眼目睹他的残酷行径，还想为他找借口开脱。
一身都是赤诚和莽撞，是他最嫉妒的那一类人啊。
“我不后悔，清如。”他叹了一口气，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内容却冰冷无情，“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你……”
灵犀突然竖起双耳，焦躁地俯地轻吼。
宋清如下意识想安抚，却瞧见了它口吻边干涸的血迹，目光被刺得一痛，迅速偏开头。
“它怎么了？”宋清如犹豫，仍是问。
王行权面色严肃起来：“有人来了。”
院子里的断臂和血肉已经被消化得无影无踪，除了针锋相对的两人，再没有别的不妥之处。
宋清如手心沁出了汗，忐忑问道：“我把剑收起来的话，你会杀了我吗……像对别人那样？”
王行权闭了闭眼，苦涩道：“不会，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伤害你和翩然。”
纷杂的脚步声停在正屋门口。
一行十几人面朝外，呈包抄式围成了个圈。
为首的是个身量欣长，面容俊逸的男弟子，他面露不悦地问身边一人：“你不是说乌清被只赤犬撕下了胳膊才死在了沼林里吗？怎么不见那条赤犬？”
陆羽笑嘻嘻地讨好：“玉璋兄莫气，我一路跟在那畜生的后面，不会有错的。”
王玉璋听完，更加轻蔑道：“果真是个废物。”
陆羽心中不服，脸上赔笑，他可得罪不起这尊菩萨。
一起进来炼狱的弟子死的死，疯的疯，他们这些人全靠王玉璋带来的丹药异宝才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炼狱本不许携带法器丹药入内，不知王家如何疏通了上下关系，竟让负责审核的长老松了口。
算是歪打正着，谁也没想到一场严格的考核会变成有来无回的断头台。
但就算王玉璋准备再充分，丹药再上等，同时万分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也架不住十几张嘴，他很快就捉了紧。
眼见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才有望脱离苦海，便立马停了丹药供给。
……
日光暗淡，浩浩荡荡十几号人肚子饿得直叫，却你推我搡，面色各异，无人敢继续往更黑的深处走。
最后，王玉璋视线逡巡一圈，随意点了人群后方的陆羽和乌清去勘探情况，命他们顺便找些果腹的吃食。
陆羽点头哈腰地连连答应，格外关切道：“玉璋兄放心，我二人定会细细探查，一个角落都不放过。这地方多蛇鼠，玉璋兄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王玉璋的衣裳都带了不止一套，洁白的外衫连个黑印都无，真真是鹤立鸡群。
他没给出半个好脸，神色不悦地骂道：“让你去就去，一张臭嘴咒谁呢。”
乌清习道落后于一众弟子，平时存在感极低，他慌乱地低下头，生怕与王玉璋对上视线，快速地把替王玉璋背的行李换给另一个弟子，步履匆匆地跟上。
陆羽走出一段距离，见说话声传不到旁人耳朵里，才狠狠地踢飞脚边一截断枝，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骂咧咧道：“他王玉璋不就仗着投了个好胎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看，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了。他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吗？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等小爷从这鬼地方出去，定要他好看。”
乌清吓了一大跳，紧张地环视四周，没看见人，才结结巴巴问：“陆、陆师兄，我们还往前走吗？”
“要走你走，死在这里都没人给你收尸的。”陆羽眼珠一转，“这样，你去前面看看情况，回去随便说两句就交差了。”
乌清大惊失色，两腿抖得跟筛子似的，嚅嗫道：“我、我……”
半天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
陆羽见指望不上他，烦躁地骂了两句，站起来：“废物，走吧走吧，天都快黑了，早点转完早点回去。”
乌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树影张牙舞爪，凉丝丝的风灌进领子。
乌清缩了缩脖子：“陆师兄，我们可以回、回去了吗？”
“回去？你以为王玉璋那小王八羔子好糊弄？”陆羽一边走，一边用长剑充作柴刀，劈开一条小径，“你别光顾着散步，动动手砍断这些植株，当心等会儿把你吊起来。”
乌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下一刻，颈后一凉，炸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张开嘴，呼救的声音还未传出去，便被一条粗藤勒住口鼻，瞬间消失了。
陆羽没听见回应，以为他沮丧得不想说话，打了个哈欠道：“行了，这地方这么大，逮些活物就能交差了。”
“喂，不至于吧，多大点事儿……”陆羽一扭头就卡壳了。
“坏了，真成乌鸦嘴了。”
他一拍脑门朝一道掠过的暗影追去，然而等他到了沼林，只隐约得见林子中央缓缓下沉的一片衣角，以及一条叼着断臂的赤犬。
……
王玉璋警惕地扫了眼这处诡异的院子，心里忍不住发怵。
“对了，我刚刚忘了问，你叫什么来着？”他不耐地瞄着陆羽。
陆羽乖乖报了名字，直觉没什么好事。
果然，王玉璋颐指气使地命令：“陆羽是吧，你进去看看有什么，出来告诉我们。”
这怎么还讹上人了，陆羽面露难色，道：“玉璋兄，这地方恐有古怪，我一个人，实在是……”
同行女弟子看不过去，出言提议道：“陆羽一个人如何能全身而退，不如大家一同进去查探，也好互相帮衬。”
应和声稀稀拉拉。
陆羽给了沐苏叶一个感激的眼神，没报太大期望，前面有个垫背的，谁还想冲上去送死。
王玉璋不以为意，目光飘散，打算再找个好使唤的跟他一起进去。
接到他目光的每个人皆是头皮一紧，活像即将被从生死簿划掉名字。
左仁率先沉不住气，嚷嚷道：“话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去呢。”
沐苏叶面色一白，嘴唇哆嗦着。
陆羽叹了口气，主动结束混乱局面：“我去吧。”
脚步越靠越近，隐匿在梁上的宋清如屏住呼吸，听见来人喋喋不休地骂着，零星几个字蹦进她耳朵。
她捕捉到了一个耳熟的名字，目光求助地看向身边。
王行权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父亲给了兄长多少傍身的密宝，王行权不会完全不知道，但是两人本就互相看不上眼，这种问罪的情况也不适合见面。
陆羽骂够了，正想出去，目光偶然触及几乎飘荡在头顶的素白——与吊死鬼无异的齐刷刷三道白影，顿时呼吸停窒。
他一张脸铁青，宛如一道雷劈在了头顶，乌清苍白的脸乍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电光火石间，陆羽悔恨了八百遍之前的口无遮拦，并哑着嗓子叫了出声：“鬼——鬼啊，救命！”
这一声鬼无比凄厉，甚至叫醒了晕过去的李翩然。
李翩然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鬼在何方，便脚下一空，连带着三人一犬如同下饺子一般齐齐下落。
惨叫声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没被吓晕的陆羽接连迎来几重暴击，竟是活生生被砸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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