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七爷摇摇头:“上头的事,俺们哪知道那么清楚?只听说是个京城来的大官督办,阵仗不小,银子流水似的花……可这堤……”老人没有说下去,只是又重重叹了口气,饱含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谢垣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麦饼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带着一丝苦涩。棚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他起身,从藤箱底层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套半旧的木工绘图工具——墨斗、角尺、刻刀,还有几支用得很短的炭笔。他拿起一支炭笔和一块刨光的薄木板,走到棚子中央唯一一张还算平整的破木桌前,就着昏黄的油灯光线,开始勾勒。炭笔在木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眼神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喧嚣都已远去。笔下渐渐呈现出方才险堤的轮廓、水流的走向、沉排的位置、以及他观察到的堤坝内部结构的薄弱点。线条简洁而精准,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他对这方水土的深刻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棚外停下。草帘被掀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完全看不清面目的身影闪了进来,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泥地上。那人迅速扫视了一下棚内,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谢垣身上,快步走了过来。
谢垣停下了笔,没有抬头,似乎早已料到。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物件,迅速塞进了谢垣搭在架子上的那件湿漉漉的赭褐色外衫口袋里。动作快如鬼魅,除了谢垣,几乎无人察觉。
“文渊阁……重开……速归……”一个极低、极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谢垣耳边飞快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句,轻得如同幻觉。
那人做完这一切,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转身就融入了棚外的黑暗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棚内依旧喧嚣,伤者的呻吟、老郎中的嘱咐、民夫疲惫的交谈,混成一片。无人注意到这短暂的插曲,除了赵七爷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摩挲着他的旱烟袋。
谢垣握着炭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架子上的外衫口袋。油布包裹的轮廓,在湿透粗糙的赭褐色布料下,显出一个方正的棱角。
文渊阁……京城……
他放下炭笔,走到架子旁,伸手探入那湿冷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冰凉的油布包裹。他没有立刻拿出来,只是隔着油布,感受着那物件的形状。一种深埋于心底的冰冷悸动,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暴雨的潮湿气息中,悄然苏醒。
他抽出包裹,背对着棚内众人,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一层层剥开厚实的油布。最里面,是一封同样被油布封裹得严严实实的信。信封是寻常的桑皮纸,没有署名,只在封口处,压着一枚小小的、图案奇特的火漆印——形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鸾。
谢垣的目光在那火漆印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他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异常熟悉,带着一种久违的、刻骨铭心的痕迹:
垣儿:
文渊阁重缮在即,机不可失。旧库房深处,或有汝父遗物线索。慎之,切切。
没有落款。
谢垣捏着信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纸张粗糙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掌心。十年了。整整十年颠沛流离,隐姓埋名,以手中之尺规,丈量山河,以血肉之躯,搏击风浪。他以为已将那份蚀骨的沉痛与仇恨深深埋藏于每一次垒石、每一道夯土的专注之下,埋藏于这身赭褐粗麻之下。
可这寥寥数语,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所有看似坚固的堤防。父亲谢秉直临刑前那双悲愤欲绝又饱含嘱托的眼睛,母亲绝望的哭喊,家族倾覆时那遮天蔽日的血色……无数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堤坝下依旧咆哮的洪水声,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薄薄的信笺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压了下去。十年磨砺,早已教会他如何将惊涛骇浪锁在深潭之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工棚里混杂着汗味、草药味和湿木头的气息涌入肺腑,冰冷而浑浊。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将那团皱巴巴的信笺重新展平,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连同那枚青鸾火漆印的碎片,一起塞回油布包裹的最里层。然后,他将这个小小的包裹,紧紧按在了自己赭褐色粗麻里衣的胸口内侧,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冰冷的油布紧贴着温热的胸膛,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那张破旧的木桌前。油灯的火苗被棚外灌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拿起那块画着堤坝草图的木板,目光落在那些代表根基脆弱、内部结构濒临崩溃的线条上。风雨飘摇的旧堤,与风雨飘摇的旧案,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
谢垣拿起炭笔,在那张堤坝草图的下方,重重地划下一道粗砺的、仿佛要破开木板的横线。
工棚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堤岸。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折断的草木,在沉排构筑的屏障前不甘地咆哮着,打着旋,最终无可奈何地向下游奔涌而去。远处,被雨幕笼罩的村落,点点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脆弱却又顽强地亮着。
谢垣站在昏黄的灯光边缘,赭褐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身后深沉的黑暗。他望着棚外无边的风雨,眼神幽深如古井。那井底,不再是单纯的匠人之心,而燃起了一簇幽暗而执拗的火苗。十年漂泊,尺规之下,垒的是安身立命的根基,绘的是江河湖海的脉络。而此刻,一条通向京城漩涡、通向尘封血案、也通向未知风暴的路,已在那张揉皱又展平的信笺上,无声地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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