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漓置身血色金窟,眼前所见金银财宝超乎想象,是她一辈子从未见过的数字。随手捡起一两银子,脚下所站宝库转眼间化为成千上百万血淋淋的肉块。
这才知晓脚下所踩的金锭子无一不沾染了血泪,金山银山珠宝山的背后是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不多时肉块重新活了过来,黏在一块相互蠕动,相互吞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腥臭味附着在毛孔里,顺着经络逐渐占据她的四肢百骸,喘息间皆是血腥味。
她在怪兽的肚子里。
与另一只以民脂民膏为食的怪兽不同,这只怪兽以人们的贪念为食。肉|壁伸出无数只手抓住她的脚,一股强大的蛮力拼命向下拖去,试图让她与肉|壁融为一体,共同沉|沦。
她不能!
血淋淋的胃囊中下起铜钱雨,身躯被铜钱砸到的地方像被烈火梵烧般灼痛,沈思漓撑着一口气,像丧家之犬一样趴着,铆足了劲抓住十个铜板。
那是结姨娘的卖身钱,其实卖了十两银子,但黑心肠的人牙子只给了阿娘十个铜板。
玉梅递上湿帕,王太夫人替沈思漓擦汗,俯身低语道:“百姓并非蝼蚁,而是高悬苍穹的利斧,在位者自断绳索,必难逃天理昭然。”
沈思漓睁开双眼,垂泪没入发鬓,稍稍偏头撞进王太夫人担忧地目光,鼻子忍不住泛酸,强装镇定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婆母……”
王太夫人抚上沈思漓发顶:“我没看错你。”
沈思漓坐起身,压抑许久的情绪犹如难以受控地脱缰野马,崩溃大哭起来。她咽不下石头般的哽咽,尝试把地狱图从脑海中赶出去,却始终挥之不去众生苦。
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过于苍白,王太夫人抚摸她耸动的后背,像荒漠深夜里的一簇火光给予过路人些许力量。
侍女们退出屋外,姜渔站在边上瞧了片刻,低垂下头,轻手轻脚转身出了屋内。
沈思漓哭了好一会儿,被褥遭泪浸|透,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王太夫人听着屋外风雪萧萧,目光涣散飘向远方,忽地开口说道:“二十岁以前,我听着阿父高谈阔论,自命不凡地认定王家贵女与卑微蝼蚁不可相提并论。”
屋内啜泣声渐停,沈思漓双目通红,抬起袖子胡乱擦着泪,迟疑看向王太夫人。
王太夫人声音低哑:“二十岁之后,我亲手把高慈从死人坑里挖出来,到如今我依旧记得万人尸坑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记得肉和肉挤在一块渗出的血水。”
沈思漓脑海中划过尸坑惨状,不禁捂住口鼻:“您不怕吗?”
“如何不怕,”王太夫人眼眶湿润,调转坐姿让沈思漓靠在肩上,低声说道,“或许是报应,又或许是老天为了惩罚我曾经不可一世,狠心带走了我的女儿。”
沈思漓声音发涩:“是大姑姐?”
“是啊,”王太夫人长长呼了口气,“跟随而来的侍卫都死了,我顾不上丧女之痛,一路拖着高慈风餐露宿躲避追兵。就在我和高慈以为要死在一块时,是我从前轻视的蝼蚁在困境中割肉舍义,才换回我和高慈两条性命。”
在沈思漓眼中王太夫人是高高在上,视人命为草芥的贵女,却忽略了她那遇事临危不乱的气势,是经年累月乘风破浪的底气。
她静静听着,心里对王太夫人有了改观,也明白王太夫人自揭伤疤是想用亲身经历来安慰她。
王太夫人盯着烛光,仿佛一眨眼,便会难以自抑落下泪来,喉间变得沙哑:“我至今仍记得清他们的脸,藿食者无米果腹,却愿意让出糟糠让我们果腹。无处歇脚时唯有妓子愿意出借小屋。商人重利,却愿意顺路帮我们送信。我所得意的八雅之长救不了我的丈夫,阿父没能解释清的仁义,是他们身体力行落下注释。”
沈思漓直起身,无力地劝慰道:“您心地好,他们好人会有好报的。”
王太夫人似是说中伤心处,陡然哽咽道:“他们死了。”
沈思漓喃喃道:“怎么会……”
“厥人杀光了临郡仍不知足,命悬一线之际是薛老侯爷带兵赶来救援。是我对不起他们,没能救下他们。”
王太夫人蓦然低头,眼里的泪沿着面颊往下滴,声音又苦又涩,“高慈说人生而不同,却各自有修行的路要走,我们的修行是维护一方太平,守护好百姓,便是守下大晟江山的根基。如今他在天之灵看着我,定不希望我为了王家,而将千金坊丑事就此揭过。”
沈思漓眼眶渐红:“我也有……想守护的人,也想帮助像她那样颠沛流离的同类人。”
王太夫人稍侧过头抹去眼泪:“思漓在回鹘语中是生命力顽强的茅草,你生母是希望你在任何环境中都能顽强生长,同样的这也是汉人烙在骨子里的永不言弃。”
沈思漓并不意外,王太夫人随高老将军在原平生活了二十多年,多少听过边郡回鹘语,又或是原平边郡还有很多思漓在野蛮生长。
她面上露出个自嘲的笑,干涸泪痕显得脸有些僵:“我出生那年祖父病重,父亲嫌我晦气一直没肯起名,待长大些便以乳名作大名一直用着。”
王太夫人换了份干净的湿绸布,边替沈思漓擦脸,边说道:“你爹是个伪君子,贪图妾室的美貌,却又轻视有异族血统的女儿,想是连个及笄礼都没为你办。”
“办了,”沈思漓垂下眼睫,随口扯谎道,“表字少微。”
王太夫人从表字觉着出些轻视意味,面上露出肉眼可见失望,低声问道:“可要我为你再办一次?”
“等风波过去再说吧,眼下我们还有许多未完之事。”沈思漓唯恐沉溺于王太夫人对亲生女儿的弥补遗憾,既然注定会离开侯府,她受不起王太夫人再多的关爱。
“放手去做你想做的,”王太夫人抚了抚她垂落的发丝,“至于承恩侯府也该为他们所做的付出代价。”
沈思漓道:“奸侫当诛,大晟安稳不过三年,不该再起战火。”
门扉“咯吱”被推开,涌入少许风霜。
姜渔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事,提着食盒入内,眉眼弯弯如月牙,盈盈笑道:“夫人哭累了吧?我让厨房做了夫人爱吃的。”
沈思漓闻到一股鲜香味,肚子不合时宜地打起鼓来,连忙伏下拿被褥捂着,赫然道:“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王太夫人和姜渔相视大笑:“小馋猫。”
次日大理寺在地牢深处收敛出骸骨过百具,此消息像北风般刮过胤都城内大街小巷,民怨犹如烈火烹油闹得沸沸扬扬。
大理寺少卿苏如是在朝堂上陈述案情,直言千金坊内搜出的巫蛊道法涉及除王皇后以外的皇室成员及宠妃,就连刚入宫不久的陆贵妃也在巫咒之列。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震怒,朝野震惊。
皇帝下令王白芷废黜皇后之位,幽禁冷宫再不许出。其父王见舟夺去承恩侯爵位,流放幽州苦寒之地。至于王家剩下三房,连同妻妾在内一律难逃死罪择日问斩,念在稚子无辜留了三房子女一条活路。
承恩侯府外聚集不少亡者家属讨要说法,王家上至老太爷,下至奴仆,连门都不敢出。世子爷王兴想钻狗洞向定安侯府求援,也被堵了个正着,受黄汤伺|候了一场。
巡防营想要独善其身,却被揭露出在千金坊助纣为虐一事。其中几个小队正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民怨沸腾中遭群起而攻之活活打死。
三日后是雪后难得的大晴天,千金坊动工拆除,朝廷命工部建塔超度无人认领的尸骸。对于枉死之人家属,皇帝下旨将从承恩侯府抄出的家财中拿出一部分,给予每户五十两银子作为弥补。
外书房沙盘内原平边郡字迹斑驳,边上用白米牢牢沾着一叶干枯红枫,任凭风吹不掉。架上放的多是兵书,有新有旧,大部分都蒙上层灰。
沈思漓面色如常,坐在书案前呷了口茶,抬眼看向案前之人:“高长恒,你想让你爹在诏狱颐养天年吗?”
高无定一屁|股坐在地上:“接济王家是我不对,可他们是我亲表兄啊!”
“夫人不是怪罪您给王家送东西,”栗桃拿来软垫,“您总得避讳着些,让百姓瞧了还以为千金坊之事定安侯府也有份。”
沈思漓承诺崔大夫人的已经做到,不再管他们什么王家李家的,该心无旁骛追查奸佞。
她直截了当问高无定道:“让你查千金坊和魏检,三四日的功夫,千金坊都下令拆了,你的消息都没个影,这么些年的纨绔是白当了不成?”
“少看不起人,我查到了!”高无定气急,“千金坊原先是废太子的产业,包括那整一条街都是。”
“说些我不知道的,”沈思漓转了转腕间银镯,神色平静的说,“比如废太子死后落谁手里,又比如魏检与千金坊有什么关系?”
高无定摇头晃脑,拖拖踏踏道:“还得从魏家先祖和鲁国公府的恩怨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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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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