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掩盖整座城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山峦轮廓融入天地之间,松枝倒挂的冰钉犹如匕首般尖利。
长荣午后启程之际风停雪止,才出了城郊忽地狂风大作,眨眼间暴雪铺天盖地倾泻而下。他担心野虎饿极了下山觅食,最好的办法便是赶路至附近的庄户上等待暴风雪过去,可他更怕被巡防营狗腿追上。
随行的侍卫具是大体格的戎北人,在原平时候把无定河凿出个洞光膀子冰泳者比比皆是。胤都的风雪对他们来说不足为惧,若不是顾忌马车在冬日易碎,他们早就撒开了马蹄赶往皇庄。
不多时积雪从脚踝淹至小腿,玉梅蜷缩下背风处时不时向外探去辨认方位,顶不住了就咬碎生姜往肚子里咽。
“过……”她钻出车厢一张口便吃了个满嘴冰渣子,狂风将玉梅的声音刮得破碎,梗住脖子朝长荣大声喊道:“过了这处山头就到了。”
“玉梅姑娘,”长荣拉高毛领,调整速度与马车平行,“沈侍郎的妾室不在沈家待着,怎么跑外边庄子来了?”
“少打听,”玉梅缩回车厢,从侧窗说道,“姨娘是夫人的心窝子,办好差事夫人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我听说夫人的亲娘也是咱们原平人,”其中一人嘴角带着刀疤,满嘴络腮胡挂上白霜,架马赶上长荣,“这天南地北隔了那么老远,怎么跑东泉去的。”
“拐子干得,”另一个人狠狠淬了口,“老方他闺女不就是被拐子卖去南边,害得他媳妇活活哭死。”
偷小孩的拐子经常出没在边郡,那儿山高皇帝远,只要能躲得掉就没人能管得着。长相普通的卖去为奴为婢,姿色好些的,卖到东泉南豫一带越稀罕,自然更能卖的上价钱。
这些孩子一旦被卖掉便是死契,除非主家有朝一日开恩遣散奴仆,否则叫天不应叫地无门,一辈子别想出主家大门。
能活着长大的孩子哪个不是父母的心头宝,边郡一旦发现拐子,便是活活打死,当地官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无事发生。
玉梅趴在侧窗,极力辨认着方位。上次随行同往还是沈思漓送结姨娘进皇庄,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仿佛仍回荡在耳边,像是奔赴战场的士兵放不下在家中的亲人,每说得一句话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句。
别看沈思漓平日里情绪淡淡的,但玉梅清楚结姨娘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就像是龇牙咧嘴的小兽,被一道栅栏禁锢着,张开獠牙仅作恐吓而非真正的起杀心。
长荣好奇问玉梅:“姨娘还会唱我们原平的歌吗?”
“也许吧,”玉梅搓了搓脸颊,咧嘴一笑,“我听姨娘哄夫人睡觉时唱过安眠曲,很好听,就是听不懂。”
“我带了羊奶酒,”长荣呼吼一声,仰面喝了口酒,“姨娘肯定想家的味道了。”
玉梅只笑着,没有说话。
长荣没说错,结姨娘每每念叨着羊奶酒,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其实这酒并不难酿,只是胤都卖的牛乳没有草原羊乳的那股味,结姨娘酿了好几次都不满意。明明尝了很好喝,但结姨娘偏说味道不对。
玉梅也想念结姨娘,灵仙院的侍女都喜欢结姨娘。不论宫里宫外,有几家把奴仆当成人的,单是沈思漓母女俩一视同仁的和气便已是难得可贵。更何况说结姨娘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口味,遇上生辰还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
味道像母亲一样。
平推开的车门被凛风吹得剧烈震动,沙子般冰渣子打在车厢“沙沙”作响,马蹄踏出的脚印很快被新的飞雪抹平。
前方背风驶来一架马车,马夫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条眯缝。车厢门边厚帘被风吹得时而鼓出一条缝隙,时而上下翻飞打在车夫后背。
山道正好够两辆马车并行,是以长荣等人并未停下让行,而是并行擦肩而过。
玉梅从对方侧窗翻飞软帘中对上一双凤眼,目光骤然睁大,几乎是立刻打开锁扣,死死盯着过去的马车,边跳下马车追边喊:“姨娘在那辆马车上!”
话音刚落,马车后侧车壁“砰”地一声被一脚踹飞,一位眉眼酷似沈思漓的妇人和侍女相继滚下马车,落在棉花堆般松酥的积雪中,用肩膀撑住奋力爬起。
“姨娘……红羽……你在哪儿?”玉梅被风雪迷了眼,隐约瞧见车厢内还有一男一女两人,相继跳下车厢伸长了手去抓结姨娘二人。
结姨娘和侍女手脚都被麻绳捆住,在雪地里挣|扎,一仰起头便是风雪刮脸,带着哭腔喊道:“玉梅——我们在这……”
“拦住他们,”长荣等人已调转马头,朝中年男子飞掷出横刀,“抓活的!抓活的!”
中年男子侧身躲过扑面而来的横刀,冲马夫暴喝道:“还不快帮忙!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
结姨娘跪立起身,恶狠狠淬了一口:“陈管家你不得好死!”
“闭嘴!”中年男子跳下车厢,抓住结姨娘后领,对着她的脸颊狠狠扇了一巴掌,厉吼道,“结香你失心疯了,他们都是山匪!快快随我回去,见你女儿最后一面!”
结姨娘下意识撇过头闭眼尖叫,抬起肘子挡脸,使得巴掌打偏到耳朵,深处的耳膜发出巨大鼓噪,犹如惊雷炸响在耳边出现短暂的失鸣。
“滚开……”侍女红羽握着匕首松开束缚,咬紧牙关径直踹开中年男子,蹲下割去结姨娘脚上麻绳。
另一个双髻小丫鬟手脚并用爬向结姨娘,像地狱里爬出的伥鬼凄厉哭喊道:“姨娘快跟我们回去,姑娘生了重病难道你都不在乎了吗?”
侍卫一刀抵在小丫鬟脖子边,雪青瞬间噤了声,像蔫了的茄子跪在雪地瑟瑟发颤如筛子。
那边马夫从座下掏出砍刀,跳下车辕抵挡侍卫的进攻。络腮胡侍卫拉紧缰绳,座下马匹就嘶鸣一声,前蹄仰起重踩马夫前襟,被他向侧扑倒入躲过。
在这空隙,长荣策马上前一把抓起陈管家狠狠丢进侍卫圈,暴怒道:“还敢诅咒定安侯夫人,老子要你先去见阎王!”
络腮胡侍卫跳马蹿近马夫,抬拳砸向头颅,两人在暴风雪中殊死搏斗。马夫是个练家子,搏斗实力并不输络腮胡侍卫。
但这不是地下格斗场,长荣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他暴怒地发出吼叫,紧紧抓住马夫肩膀,将他胳膊反手一扭,抡起拳头向马夫腹部砸去。
马夫胳膊脱臼,喉部喷涌出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击飞出五步远,背部“砰”地撞上车壁,贴着车轮缓缓滑坐在雪地里,放肆地大笑着:“晚了!老子带不走这娘们,她也别想活!”
长荣脸色骤变,从他宽大的袖口中觉察出异样,钳制住手腕拉开一看——袖箭。
箭囊已无短箭踪迹。
红羽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向前跌去:“是刚刚割断绳索的时候……”
雪地里像蹿起好几团炽热的火焰,将纯白的布料烧出一个又一个红色的窟窿,结姨娘面色苍白如雪,厚实的衣襟洇透出血色,像吸血藤蔓自胸口漫延至腹部。
“姨娘!姨娘……”玉梅拨开积雪,抱住结姨娘跌倒的身影,“我带您见夫人,求求您撑住。”
“操!”长荣检查结姨娘伤势,咬紧下|唇,艰难的说,“从背部刺穿了肺腑,撑不到……”
侍卫在马车里找到剩余的麻绳,将三人搜身后分别捆住,堵住口面朝结姨娘跪下。
“夫人她很想您,”玉梅忍不住泪如泉涌,悲怆哽咽道:“您雕刻的木牌她每天都会精心擦拭,夫人一直希望带您回原平找亲人,姨娘别睡……”
“回不、去了……”结姨娘泪水上涌,肺部犹如破洞鼓风器,伴着呼吸涌出大口鲜血,声音被风碾了个稀碎,“漓儿……阿娘……要……失言了……”
红羽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我没能保护好您,是我没用!”
结姨娘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眼皮愈发沉重,口鼻皆是血水,溺水般的窒息迫使她像天空虚虚抓了一把,用尽全身力气破风呼喊:“都回家……回家!”
纤细的手臂风中残垣落下,玉梅双目猩红接住结姨娘的手,喉部溢出声声切切地呜咽,已然哭成一个泪人。
红羽浑身颤|抖,握紧手中匕首,目眦欲裂骤然暴起刺向马夫:“我要杀了你!”
长荣连忙把人拦下:“现在不能杀!要带他们回去,由夫人定夺!”
苍茫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凝如红宝石的血滴埋入雪层。
沈思漓“嘶”地一声丢下红宝石,指尖渗出血滴,十指连心划过钻心般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刀将她的心来回捅穿后剁成肉碎。
萧晏清见她脸色不太对,推开宝石头面,迟疑问道:“你、突然间怎么了?”
沈思漓眼尾变得低垂黯淡,胸口剧烈地起伏,张开嘴吐不出一个字,寒意窜上脊梁骨逼出满头细汗,而腹部那条无形的脐带,正轰然断裂成碎片。
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怔怔地推开萧晏清,咬紧牙关撑起虚浮的脚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向府外飞奔而去。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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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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