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的暑假，方雯时隔多年又一次进了剧场。
这次是观众。
这个剧场也蛮旧的，但是维护得格外好。舞台层层交叉的灯架上，连蜘蛛丝也很少看到。方雯就这样盯着剧场吊顶看了一会儿，直到也有点发晕。
好像过去做倒立时大脑充血的感受。
“那个谁，往光里来一点。”
台上在做最后的定位和编光，演员的每一步都要控制好，追光如何跟，定点光什么时候亮起，都要他们一一确认好。
还要等多久呢？
方雯后悔，早知道就先去吃饭了。她本就想直接看成品，耐不住杨冉一定要来看看彩排是什么样。
杨冉是她的初中同学，是她七零八落的朋友圈里维持得最久的一段友谊。
方雯一直觉得，这主要是因为她自己的脸皮够厚。杨冉和她实在太不一样了，她永远充满好奇心，热情，直言不讳。
人的成长像一个函数，时间是变量，每个人的参数都复杂且庞大，你们一开始或许只是在几个参数上有了不同，最后就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方雯也想过自己是不是也可能长成杨冉这样的性格。
不可能的吧。
手机消息铃响，她一看，是陈雅君。
完了，今天好像要练车来着。
刚刚划过绿色接通键，陈雅君的声音从里面溢出来，“你去哪混了！再不去练车你这个暑假还想不想要考完！之后再找时间就麻烦了你知不知道！好不容易给你找……”
方雯阖眼，默默地摁住音量键将声音调到最小。
“我和杨冉在剧场，今晚陈向晓演出我和你说过的。”
"那也不能不去练车啊，"停顿，陈雅君想起来这个事儿了，“小陈演上主角了？”
“哪儿那么快啊，他才进团多久，这才第一次上台呢……”方雯背过身靠在栏杆上，朝着面带关心的杨冉苦笑一下。
来来回回问候几次，终于挂断了电话，方雯叹气，回头和杨冉商量去哪吃饭。
当晚，老套故事再次上演，幕布三起三落。她们拿到的赠票位于二楼倒数第二排，工作人员在她身后控制着追光。方雯斜转过头，目光落在那道光束上，强光照射下，灰尘之类一切漂浮物反光，一闪一闪，顺着光路望下去，陈向晓不在那里。
他们都不在那里。
谢幕时，杨冉不顾周围人侧目，身体前倾靠在二楼栏杆上，双手举过头顶奋力鼓掌，欢呼声直达斜下方的舞台。方雯拿着手机点开录像，目光钉在屏幕上，镜头扫过一个稍显熟悉的身影，方雯稳住手机尽量减少晃动，嘴里还不忘跟着杨冉乱嚎两声。
“Woooo——”
方雯是在初中看篮球赛时学会的“欢呼”声，喉间挤压发出稳定频率的振动，这种时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限近，隔壁座的女生激动地牵起她的手“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方雯也跟着乱喊，握紧的手在她们之间晃个不停，好像有人从另一边在拍她的肩膀，或者是想和她击掌，都记不清了。
牵方雯手的是杨冉。
结束后，两人顺着人流往门口走，方雯把谢幕视频一发，留言。
“找到了，打钱”
“滚。”
陈向晓回复消息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在后台开总结会前的间隙，点开了方雯拍的谢幕全程。
"上场的时候我也看到了"
还没播完，消息又接连不断弹出来。
“居然在二楼也能看出来谁是谁”
“我和杨冉吃夜宵去了”
“她说等这轮演完了庆祝”
“演出顺利”
视频看完了，眼见着编导快开口说话，陈向晓眼疾手快回复了那句庆祝。
“吃火锅”
方雯不喜欢火锅，她嗅觉格外灵敏，吃完火锅后衣服头发可以洗，但背包、手机壳和帆布表带等等等等，火锅味会持续一个星期不散。
“又吃火锅？”杨冉点好醪糟粉子加蛋少放糖，看了方雯递给她的屏幕，“要不去吃寿喜锅吧！东门那边新开了一家看着装修不错。”
“再说吧。”方雯挖着冰粉里的红糖水，把块状的粉一一捣碎，和碎冰混合均匀。
到家时已经九点了，街道路口有盏太阳能的灯，幸好是夏天，不然这个时候回来又是两眼一抹黑。
轻手轻脚打开家门，门口的路灯光线从这条缝隙挤进来，扇形亮面里有一块黑斑，那是方志勇几年前砸杯子磕出的洞。方雯不自觉想起小学读过的一篇范文，名字叫《踮起脚尖》，加班的父母晚归为了不吵醒女儿踮着脚走路什么的俗套情节。
方雯想到这里就笑了，没等她笑出来，内侧一道门突然被打开，陈雅君穿着宽松的睡衣站在门后。按理来说，她逆着卧室白灯的光，方雯很难看清她的脸，但方雯分明看见，她的眼球从眼眶中突出，这让本就过多的眼白占据了更大的空间，上下唇间留有缝隙，微凸的牙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她剧烈的呼吸颤抖。
陈雅君就这么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万籁俱寂。
方雯恨透这种沉默。
“我……”
“还回来干嘛？！”一旦方雯试图开口，这样的沉默就会被打破，陈雅君不会先说话，但她也不会允许方雯说话。“不是十八了吗？该找工作找工作去啊！不想回就别回了！”
“嗯。”方雯几步跨入，稳稳踏在地板上，关上大门后屋里瞬间只剩下陈雅君房间的光，她就着这光往自己房间走，打开门，回头，陈雅君还在说着什么，但没有要迈出房门的意思。
还不是时候。
“……和你爸一个样！”等她说完这句，方雯适时找到气口挤进去。
“下次不会了，我去睡了，明早上练车。”方雯头一低不再看她，背身关上了房门。
门内门外都安静了，方雯屏息，没一会儿响起了另一关门声。
终于结束了。
房间内没开灯，方雯向前一扑埋在被子里，呼出的气息将布料烘热，只能听见衣料和被子摩擦的声音。
闷久了，方雯侧头看着只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刚好挡上了一半的月亮。她闭上左眼，大半的月亮，闭上右眼，小半的月亮。
明天要练车。
陈向晓要吃火锅。
真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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