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最里面角落的一只小罐举起来。
封泥完好。
绳子也新。
可罐身比旁边的稍短一指。
叶绾绾接过,指节轻敲。
声音发闷。
不像胡椒。
她用刀尖轻轻剔开封泥。
里面是黑。
不是胡椒的黑。
是烘焦的糠。
她笑了一下。
很轻。
像锅里的水刚要开时冒起的一颗泡。
午后风起。
廊下的纱幔贴着柱子,一鼓一鼓。
梨汤的小泡在砂锅边缘细细冒着。
徐婉容守着火,眼神不移。
她用勺背轻推一圈,呼出的气也轻。
门外脚步一顿。
采薇探头,眉梢跳了跳:“娘娘,外面有趣的消息。”
叶绾绾抬眼:“说。”
“尚宫把牛骨汤奉去柔贵妃那处,贵妃只尝一口就放下了,说膻气重,口味不对,命人撤了。”
小荷忍着笑,肩头一抖:“回路上几个小内侍挤眉弄眼,话都没憋住。”
徐婉容低声“哦”了一声,火又小了一指。
叶绾绾把砂锅盖掀开一线,梨香溢出:“盐不用了,甜度够。”
门廊那头又起窃语。
“贵妃娘娘食材多,用起来自然阔。”
“阔归阔,调味差些。”
“叶娘娘那边被扣得紧,做出来的东西净叫人惦记。”
声音散在竹影里,落下来像细雨。
徐婉容抬起头:“你不恼?”
叶绾绾笑,指了指砂锅:“我忙着,没空恼。”
一盏梨汤起锅。
她把梨切细丝,舀汤入盏,放在徐婉容掌心:“趁热。”
徐婉容轻抿一口,眼睛亮了一下:“薄荷淡得好,只在最后停一停。”
叶绾绾看她喝,嘴角也弯了一点。
门帘被风掀开一指宽。
小宫女映月探进半张脸:“院门口站了两位侧妃,闻着香来问汤名。”
徐婉容低笑:“借味的人越来越多。”
叶绾绾把第二盏递给映月:“带出去,别烫着。”
火转到另一口锅。
她把鸡腿剁成大块,冷水下锅,浮沫捞净。
青椒丝先下锅,油里一翻,香从锅底轰的一下起来。
胡椒末高高扬手。
白雨落在鸡皮上,啪嗒有声。
黄瓜切滚刀,最后才入。
汤面翻滚两下,香气直撞在屋梁上,往门外散。
绿绣端碗往外递。
廊下站着的几位小妃子忍不住往前挪半步。
“借味。”有人笑,眼睛亮得像猫。
小荷腰杆一挺,眼尾飞起来:“我们娘娘自己调的香料,膳房不给我们也照样有滋有味。”
叶绾绾回头看她一眼。
眼神一压。
小荷飞快吐舌,收了锋芒,转手接碗,乖乖递出去。
绿绣懂她的意思,分了两小盏,瓷勺也配齐。
“别烫嘴。”她学叶绾绾的口吻,软软地叮嘱。
院门口的风把汤香吹向更远。
一阵脚步匆匆来,又匆匆去。
碎话像麻雀在檐上跳来跳去。
“贵妃那口汤撤了。”
“叶娘娘这锅,一街的风都香。”
“说话小心。”
“我就说风,没说人。”
厨房里。
徐婉容把空盏放下,指腹在盏沿摩挲了一下:“我回去也照你今日的法子做一盏。”
叶绾绾颔首:“梨切薄,火要稳。”
徐婉容点了点头,又看她一眼:“需要什么,我那里还有些细盐和藕粉。”
“盐收着用。”叶绾绾笑,“藕粉借我两小包。”
门外又有一双眼睛探进来。
柳宝林不知从哪儿闻风而至,手里攥着一小包糖:“我来迟了?”
她看见汤,眼睛马上弯成月牙:“给我一口,小口。”
小荷拿勺舀了一勺,吹了又吹,才递过去。
柳宝林抿嘴,满足地叹气:“真好喝。”
她凑过去,压低声音:“贵妃那锅汤,我看抬回去时,盖子都没盖好,味道一路漏。”
徐婉容瞪她:“少嚼舌。”
柳宝林“嘿嘿”一笑,往后缩:“我夸咱们绾绾呢。”
夕阳往下落。
叶绾绾把最后一锅汤离火。
低位妃嫔的丫头们拿着食盒来“借味”,一盒一盒装得整整齐齐。
叶绾绾站在案后,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槐树阴影里。
火灭了。
她解下围裙,手在清水里洗了一遍。
手背带着胡椒轻微的刺热。
晚膳后。
月上梢头。
她回房,靠着软枕,一颗一颗咬蜜枣。
小荷搬小凳子坐她旁边,眼睛还亮着:“娘娘,今日真解气。”
叶绾绾把枣核放进盏里:“以后我们得学着自己备份。”
“再靠膳房,我就得天天喝白水。”
小荷忙不迭点头:“奴婢这就记。”
叶绾绾抬手把窗子推开一条缝:“明日去找李叔,多挪两畦地。”
“辣椒、葱、芹菜、豌豆苗都要种。”
“辣椒多种两行。”
“再用旧坛子,分别封盐、糖、干香菇。”
“封口都用我写的签。”
小荷一一应下,又凑近一点:“娘娘,奴婢还听到一件事。”
她压低声音:“别院那边的小宫女说,内务府最近账面紧,专挑无宠的先动手,扣一处是一处。”
叶绾绾不惊不怒,只笑了笑:“那我们要谢谢她们提醒我早点囤粮。”
她伸手去拿那本“食材入出简册”,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落下,记今日借出几盏汤,记送去几碟腌黄瓜,记欠下的姜与胡椒,记下借盐的一小包藕粉。
字细,像绣在纸上的线。
小荷看着看着,忽然道:“娘娘,您写得像账房先生。”
叶绾绾“嗯”了一声:“以前也干过差不多的事。”
她把笔搁下,抬头看窗外。
院里风过,树影动。
小小的沙沙声像有人在低语。
夜更深了一寸。
门外有人轻敲两下。
绿绣压着嗓子:“娘娘,后门有人托我交个东西。”
小荷把门开一线。
是个纸团。
外头包着油纸,里头是薄薄一页账目抄条。
几列数字。
几处空格。
页脚一粒墨点,位置与白日那张一模一样。
小荷倒吸一口凉气:“谁送的?”
绿绣摇头:“人走得快,我只见一角衣摆。”
叶绾绾把纸摊开,目光落在那几处空格。
“牛骨,入数两筐,实入一筐。”
“胡椒,入数三罐,实入二罐。”
“姜,入数十斤,实入六斤。”
她把纸折回小方块,夹进简册。
“别找。”
她声音很轻。
“我们先把自己的仓拢好。”
小荷和绿绣同时点头。
窗外有猫从墙顶跃过,带落一片瓦砾声。
风把纱轻轻吹起又落下。
第二日天未亮。
叶绾绾已经在园里。
露还挂在叶尖。
她蹲在地头,食指在土里划线:“这里种辣椒。”
“那边葱。”
“再隔一畦芹。”
“豌豆苗要有架子,等会儿让人把竹竿立起来。”
李叔抱着锄头赶来,气还没匀:“娘娘起得早。”
叶绾绾笑:“我有点饿,早起。”
李叔笑出声,点头去干活。
小荷背着小篮子,往里装种子与小苗。
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娘娘,昨晚徐娘娘又派人送来两小包细盐,说怕我们短缺。”
叶绾绾轻嗯一声,把盐收进袖里:“她记性好。”
太阳露出半轮。
园里一片亮。
回到厨房时,火头新起。
绿绣把昨夜洗净的旧坛子摆在案上。
釉面起了一层温润的光。
叶绾绾拿起毛笔,一字一字写签。
“盐。”
“糖。”
“干香菇。”
“胡椒余粉。”
她停在“胡椒余粉”三个字上。
蘸了蘸墨,末尾多落了一点。
像一颗小星星。
小荷端来一盘新摘的辣椒,红得刺眼。
她把一枚举在指间,笑:“娘娘,这个,够辣。”
叶绾绾接过,鼻尖凑近闻了闻:“好。”
她把辣椒剁成细末,抹在一小片烤好的面饼上,递给小荷:“尝。”
小荷一口就着,眼泪立刻下来:“辣。”
她笑着又点头:“好吃。”
叶绾绾把余下的辣末收进小瓷盅。
盖子扣得很紧。
午时将临。
院门口远远传来一阵脚步。
不是熟悉的人。
声线整齐。
小荷一怔,探出半个身去看。
她回头,压着声音:“尚宫的人。”
叶绾绾把手上的抹布叠好,放在灶边。
她站直,抬眼向门口。
钱尚宫没有进门。
她站在廊下,笑极了。
“叶娘娘,昨夜回去翻了账,似乎有两只小罐走漏,今晨给你补上。”
她侧身,身后太监把两罐放到门槛内。
封泥新。
绳打得整齐。
“我家娘娘说,贵妃昨日身子不爽,口味偏,不是你们的事。”她声音温软,“别往心里去。”
她说完,视线斜斜扫过屋里一圈。
落在那一排新写的罐签上。
停一息。
又笑。
钥匙在指间转了三下。
叮。
叮。
叮。
她转身走了。
小荷看着那两只罐,咬牙:“来的倒快。”
绿绣把罐搬进内间,瞄了一眼封泥。
“娘娘,要不要现在开?”
叶绾绾摇头:“先记。”
她把简册翻到新页。
写:“补入胡椒二罐,封泥新。”
又写:“尚宫门外交付,钥匙三响。”
笔尖收住。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
阳光正好。
她把其中一罐轻轻移进最里层的柜子,背后有一块小木板。
木板往上抬,露出暗格。
罐子压进去,木板复位。
她没回头,淡淡道:“小荷,别传。”
小荷“嗯”了一声,嘴里把话咽了下去。
灶上水开。
她把一撮豌豆苗丢进去烫。
捞出,拌盐,拌香油,拌一点辣末。
绿得亮。
小荷端出去,步子轻快。
院子里有两只小麻雀落在葡萄架上,喳喳两声又飞走。
叶绾绾把手洗净,擦干。
她伸手去拿那盏被阳光暖过的小瓷盅。
盖子很紧。
她慢慢拧开。
一股又辣又清的香蹿出来。
她笑了一下。
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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