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滚得狠了,先把火撤半寸,再看它自己肯不肯退。”
“它不退,再加一匙清水。”
“人不退,就给一口甜。”
小荷在旁边把风炉调小,火像猫把爪子缩回去。
“宫里哪来那么多‘甜’。”崔嬷嬷低声,“甜要换来的。”
“或是攒来的。”叶绾绾把袖里的小罐打开,又取出两片柠叶大小的陈皮。
她把陈皮在壶口晃一晃,并不放下,只让那丝微苦的清气在汤面上打一个弯。
“甜要省着用。”她说,“留在最后,大家都肯等。”
沈清梧看她的手。
不快,不慢,像在绣一朵很难的花。
“你把‘术’藏得很浅。”她忽然道。
“浅好。”叶绾绾坦然,“深了,喝的人要想。”
“我不叫人想,我叫人吞。”
崔嬷嬷“噗”的一声,忙把笑吞回去。
“你若早些来本宫身边,”沈清梧把盏推回去,“我少许多头疼。”
“头疼的时候别喝太甜。”叶绾绾认真,“薄荷两片够。”
“再多就抢戏。”
女官捧了一方小榻榻米过来,让皇后脚下落得踏实。
榻榻米的草味被汤气一熏,混在一起,像新雨过的院墙。
“你说吃饭不同。”沈清梧把话头拎回去,“何处不同?”
“不同在肯不肯听身上的话。”叶绾绾把勺背在壶壁缓缓一摩,“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
“别拿脑子管胃。”
“把胃管好了,脑子自己会停下。”
风把亭边的竹牖吹得轻响两下。
沈清梧看她一眼,“本宫的世界,一半是局,一半是人。”
“局里要算,人上要看。”
“你教我,不算,不看?”
“看。”叶绾绾摇头,“但先闻。”
“闻他今日身上的烟火气,闻他手上的油香,闻他话里有没有盐。”
“有盐,便知他刚吃过。”
“刚吃过的人,不爱吵。”
崔嬷嬷啧了一声,“她这是哄着本宫偷懒。”
“我哄胃偷懒。”叶绾绾一本正经,“人累的时候,别再逼它干活。”
“您要算,等晚上。”
“白天先给它一口汤。”
沈清梧把护腕下松了半寸,拇指在细绢上按出一条浅痕。
“你说话不立旗。”她淡淡,“却总叫人落下东西。”
“落下汤。”叶绾绾笑,“旗会倒,汤会暖。”
崔嬷嬷转头去看水面,像怕自己先笑出来。
亭外有两只黄蝶,从花坛上跳到栏杆,又飞过来,在铜壶上空绕了一圈。
小荷揪着裙角,“别过来,烫。”
蝴蝶听不懂人话,只在热气里掠一下就远。
“你在寿康来回几趟,也没问要什么。”沈清梧忽而把目光压下来,“真没所求?”
“有。”叶绾绾想也不想,“要一个能安稳煮粥的早晨。”
“再要一篮芝麻。”
崔嬷嬷轻咳,“她把心事都写在嘴上。”
“这样的人活得不长。”沈清梧接得平,“可她可能活得不苦。”
叶绾绾没接这句。
她把壶移开一指,火头藏得更深。
“娘娘试试这个。”她从食盒里夹出一小块“芝麻豆干”,芝麻在表面铺得细密,香用小火熬到最深,掀开就往外跑。
沈清梧用手指掐了一角。
豆干一口就是一声轻响。
芝麻在齿间“沙”地碎开。
盐仍旧躲在最后。
她看起来没有表情,指尖却不自觉按在案上,按成一个节奏。
“你这手艺,”她冷冷地夸,“在兵书里叫‘迟缓推进’。”
“我叫它‘留后招’。”叶绾绾眨眼,“留点好,自己也不至于没盼头。”
“你会不会恨?”沈清梧忽问,“恨那些把你食材扣下的人。”
“累。”叶绾绾想了想,“恨很累。”
“我不恨,我记账。”
“记账?”崔嬷嬷含笑,“记了给谁看?”
“给我胃看。”叶绾绾摊手,“它记得谁让我饿过。”
“饿过的人,下回吃甜,多给一口。”
“甜里有筋,筋里带盐。”她笑,“不打也能记得疼。”
沈清梧把盏里最后一口汤喝干,盏面见底,薄荷影子在瓷里晃一下,就没了。
她将盏放回案上,“你这样,会叫人以为你天真。”
“那就让他们以为。”叶绾绾落座不深,身子只坐边沿,“他们以为,我就能好好吃饭。”
“若哪日本宫要借你的‘锅’去暖别人的‘心’呢?”沈清梧把话挑明,“你肯不肯?”
“借锅,汤归我。”叶绾绾的眼神很淡,“我来把火守着。”
“我不去站在前头。”
“站久了,腰酸。”
崔嬷嬷把笑憋到嗓子眼,“她还挑明了偷懒。”
“她的懒,叫人不烦。”沈清梧拿起那只小罐,摩挲罐沿,“本宫今日便借你一回。”
“好。”叶绾绾点头,“借几碟‘安静’。”
“太后那边,先给她‘芝麻山药’。”
“嚼久了,气就慢。”
“再备一盅薄荷清汤。”她看天色,“午后风大,人的火也大。”
“用薄荷压一压。”
“夜里再换姜。”
“你连风也管?”崔嬷嬷笑。
“风不听我。”叶绾绾把口风压低,“可铃听。”
沈清梧抬眼。
“明日辰时。”她道,“你去看昭宁门的铃。”
“我看人,你看风。”
“我带粥。”叶绾绾一本正经,“看风的时候肚子会叫。”
崔嬷嬷终于没憋住,笑声从袖里漏了一点。
沈清梧也没压。
她敲了敲案角,“往后寿康用香草,便让你送。”
“库房不懂这些。”
“你挑,别大的,挑有味道的。”
“我挑会走路的。”叶绾绾把薄荷从壶里全部捞出,铺在石上晾干,“它们得先学规矩。”
“要不要写一张‘草木入菜表’?”崔嬷嬷趁热打铁,“贴在寿康厨房门口。”
“写。”叶绾绾爽快,“写大字。”
“第一条,薄荷三片就够。”
“第二条,迷迭香只用新梢。”
“第三条,陈皮在汤面绕一圈就走。”
“第四条,胡椒最后放。”
“第五条,盐分两次撒。”
她念得认真,像报账。
“你把‘格’也立了。”沈清梧把盏推回,“好。”
“格立住,随性才不成祸。”叶绾绾收拾火,“我怕自己贪嘴。”
“贪嘴的时候,人最诚实。”崔嬷嬷叹,“说的倒像理法。”
亭外一阵脚步,女官压低了声音,向崔嬷嬷耳边说了两句。
崔嬷嬷点头,把眼神递给皇后。
沈清梧的指尖轻轻一停,又恢复如常。
她看向叶绾绾,“春暖,花繁,虫也多。”
“虫喜欢甜。”
“你做甜的时候,收紧一点。”
“我给甜裹筋。”叶绾绾立刻会意,“甜会被筋牵住。”
“人吃了不乱跑。”
“去吧。”沈清梧起身,裙摆落回她的脚面,“今夜本宫要一盅‘不乱跑’。”
“我做‘蜜铺栗子’。”叶绾绾提起食盒,“蜜只铺薄薄一层。”
“最底下放一点盐。”
崔嬷嬷眯眼,“她连甜也要束。”
“束甜,放人。”叶绾绾笑,“不束人。”
沈清梧淡声:“你倒分得清。”
“分清好吃。”叶绾绾眨眼,“糊涂难吃。”
风把亭外的花枝弄得轻摇。
几片花瓣落到石路上,一片刚好落在叶绾绾的鞋尖,她低头捏起,夹在指间。
她抬头,“娘娘,风里有点潮。”
“明天铃会响得勤。”
“我把粥多煮一盅,省得等。”
“好。”沈清梧转身,“别太早。”
“太早会饿。”
叶绾绾笑,笑声浅浅,像汤面的一圈光。
她收了风炉,小荷把竹篮抱好,崔嬷嬷提醒女官收盏,亭里很快只剩薄荷和迷迭香的尾香。
走到亭阶,叶绾绾回头望了一眼。
皇后站在廊影里,护腕在袖下藏着,目光落在那口还带着热的铜壶上。
她轻轻抬手,像在空中落了一子。
“娘娘。”崔嬷嬷叫她,“时辰到。”
“嗯。”沈清梧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叶绾绾拽了拽篮子的提手,“小荷。”
“在。”
“回去把芝麻用小火慢慢翻,我听到它‘沙沙’唱歌就关火。”
“好。”小荷点头,“奴婢会把歌听完。”
“别听太久。”叶绾绾打趣,“唱太久会糊。”
她们沿着□□往回走。
花叶压在小径两侧,香气像细细的雾,一层一层窜到人衣襟里。
远处是一声极轻的铃。
像有谁在等风,也在等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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