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光落在秤盘上,像一块薄薄的蜜。
她忽然想起刚才铃被油滑过的那一刻,指腹的黏,在风里的误差。
“小荷。”她压低声音,“告诉门房,把昨天地上那点油印的砖挪到边上。”
“换块粗的。”
“是。”
“再让他盯着鞋尖外撇的那个人。”她轻轻敲桌,“风来了,铃会响。”
“人来了,铃也该响。”
小荷点头,心里一阵畅快,“抓住了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叶绾绾笑,“让他在风里多走两步。”
“脚酸了,他就不爱走。”
绿绣被她噎笑,手底下磨香草的动作一顿又稳,“娘娘,香草盐要多粗?”
“像砂。”叶绾绾比了一个小小的圈,“撒在松茸上,走远三步还能闻到一口。”
“香不过分。”
“好。”绿绣把研钵里的粉又推了一圈,香气细细爬到房梁。
暮色挨着窗子上来,屋里一点灯。
灯火把秤杆和砣子照出一层暖光。
门外有人轻敲两下。
崔嬷嬷的心腹嬷嬷站在门槛,朝里望了一眼,眼里有笑,“娘娘说,‘安静’到了。”
“还有一句话:明日清晨,寿康用粥。”
“薄。”
叶绾绾点头,“薄粥三碗。”
“一碗给娘娘,一碗给门房,一碗给铃。”
嬷嬷愣了一瞬,忍不住笑出声,又很快压住,“好个‘铃’。”
她转身去了。
屋里又只剩风和香。
叶绾绾把香草盐分装进小小的瓷罐,罐口封了绵纸,用绳打了一个细细的结。
结和铃背后的那个很像。
她把罐子排列整齐,像在摆一队小兵。
小荷端来一盏水,“娘娘,今儿您没怎么吃。”
“偷了一口。”叶绾绾坦白,“松茸那半碟。”
“好吃吗?”小荷眼睛亮。
“走得远。”
她的笑也走得远,一直走到窗外的槐影里,又被风逗回来。
秤砣在窗口那点风里轻轻地晃了一下。
嗒。
锅沸在细火上。
水面一圈圈推开,像有人在指尖轻抚。
干贝泡得恰好,肉身鼓起,像醒来的小月牙。
她用指腹把它们排成一列,听它们在瓷碗里轻撞的声。
“这声音乖。”她眯了眼。
松茸躺在砧板上。
伞面干净,菌褶一条条向里收。
她拿软刷顺着纹理扫,泥灰在刷毛里消失。
刀身贴着伞面走。
薄到能透光。
一片片摊在竹席上,边缘微翘。
小荷托着盘子不敢喘,“娘娘,这个薄得要飞。”
“飞也得先把香留下。”她把刀放下,指尖点了一点香草盐,“落在松茸心上。”
风炉缩着火。
砂锅静得像在打盹。
她掀盖。
米花开了。
干贝丝一根根竖起来,像打招呼。
她用勺背压一压,“知道你到了。”
小荷偷笑,眼睛弯成月牙,“它们听见您说话。”
“胃更会听。”她把一勺清汤滴在勺面,“先喂一口,再开火。”
松茸不下粥。
她取另一口小锅,锅底只涂了一层薄薄的鸡油。
热到锅面起了细纹。
松茸片哗的一声铺开。
锅里“嗞”的一响。
香从锅底抬头,像有人伸手把你往前拉。
她两下翻面。
不让它出汗。
“七片归一边。”她念,“七片归另一边。”
“锅最爱整齐。”
小荷忍了又忍,“为什——”
“我心里舒服。”她笑,“舒服了,盐就听话。”
她把第一拨松茸夹出,落在竹托上,撒了极少的盐花。
第二拨留在锅里。
让边缘微卷。
她关火。
香停在半空,不走。
一小撮“安静草”被她捻碎,过筛,粉末落在白瓷碟里,薄得像一层雾。
她用筷尖挑了一点,抹在碟沿。
“给寿康那一盅,只用这一爪。”她把碟推远,“别多。”
砂锅那边,米粥起伏不大。
她滴了两滴米酒。
不是让酒说话。
是让酒牵一牵香。
干贝丝这时从白里探头。
她把火关小。
盖上盖。
“给它喘口气。”
小荷看得眼都不动,“娘娘,您看起来像在逗小孩。”
“我在逗锅。”她笑,“人好骗,锅不好骗。”
绿绣把汤盅烫过端来,白瓷热成一层细雾。
她先舀一勺清汤入盅,旋一圈。
再把干贝粥从边上轻轻推进去。
盅里不见涟漪,只在光里动了一动。
“这碗给寿康。”她把盅交到小荷手里,“说一声‘晚一点吃’。”
“为什么?”小荷问。
“让香走完它的路。”她认真,“人不要抢道。”
松茸那份她分两碟。
一碟蘸盐,一碟蘸安静草。
她自己夹一片,放在舌尖。
薄。干。香是往上走的。
喉咙里没有油的影子。
“活得清爽。”她小声夸自己。
小荷咽口水,“奴婢没吃就饱了。”
“饱的是鼻子。”她递一片,“嘴也要公平。”
小荷夹在唇里,眼睛一亮,“它在说话。”
“它在吹风。”她替它回答。
门口响了一声轻咳。
崔嬷嬷心腹嬷嬷立在门槛外,眼神收着,手里端一只素木盘。
“寿康回话。”她把木盘递过去,“娘娘说‘淡里有骨’。”
盘里是一枚细小的簪花。
不是金,不是玉。
是细竹卷成的花心,外头绕着白丝。
“叫我们别劳心。”嬷嬷笑意藏在眼尾,“有需,直言。”
小荷吸了一口气,“娘娘,您看——”
叶绾绾把竹花捏在指尖,轻轻一旋。
指腹下很轻,像风敷了个面纱。
“好看。”她笑,“配我的罐子。”
嬷嬷看她的眉眼,心里一松。
不贪,不炫,不藏。
只会把花插在罐上面。
“娘娘还说。”嬷嬷转达,“松茸味轻,别压在重油里。”
“安静草用的时候,先问风。”
叶绾绾认真点头,“记账。”
“记在鼻子里。”
嬷嬷被她逗笑,退下。
屋里又只剩火声。
她把竹花插在香草盐的小罐上,竹与白瓷碰了一下,像在说“合”。
小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娘娘,午后风转西。”
“西风硬。”叶绾绾收了松茸碟,“铃会跑。”
“门房那边守着吧。”
“奴婢已经派人去了。”小荷得意,“他说他带了您留的那小盅盐水。”
“聪明。”她竖了一下大拇指,“盐水留人。”
绿绣把第二口小锅送上灶,锅底垫了薄石。
“我们自己吃的那份。”她提醒。
“做个清汤。”叶绾绾把剩下的干贝丝撒进去,“松茸只点一点。”
“让胃知道今天有好事。”
她把勺放下,靠在门边歇一歇。
窗外光正。
院里那株小柿树挂了几个小红灯笼似的果子,风一来一去,点头。
“世上竟有这般鲜美。”她看着锅,“亏得我前世没错过。”
小荷“噗”的笑,“娘娘还记得前世?”
“记得饿。”她不改口,“记得深夜站在电梯口想炸鸡。”
“电……梯?”小荷被生字绊了一跤。
“一个会把人带上去的盒子。”她顺口胡,“比咱宫里的轿子还无聊。”
小荷笑弯了腰,“那还是现在好。我们有风炉,有薄荷。”
“还有铃。”她补一句,“铃好看。”
门外又有脚步。
是门房的小太监,跑得气喘,“启禀——”
“喝口水。”叶绾绾把一盏递过去。
他抿了一口,眼珠子都润了,“铃那边有人绕走了三圈。”
“脚尖外撇。”
“鞋底新擦过油。”
“门房老爷子照娘娘说的,换了粗砖,他脚下一滑,撞了柱子。”
小荷一听乐得直拍手,“好砖。”
“撞伤没?”叶绾绾问得平,“不要出血。”
“没。”小太监连连摆手,“他自己骂自己不小心。”
“下一回他就不敢跑了。”她淡淡,“让他再绕两圈也无妨。”
“饿了就会回去。”
小太监愣了一下,忽然懂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娘娘高。”
“别高。”她把盅递给他,“把这碗送给门房老爷子去,说他今天辛苦。”
小太监捧着盅下去,脚步轻快。
绿绣把清汤递来。
她没用盏。
她端着小锅坐在门槛上,吹一口,喝一口。
小荷蹲在旁边,一边吃一片松茸,一边问,“娘娘,皇后娘娘今日给的那些,你真不怕别人说?”
“说也得吃。”她耿直,“饭冷了,话不热。”
小荷笑到打跌。
“寿康传话‘有需直言’。”绿绣把话再提一次,心里还是觉得新鲜,“娘娘要不要……要一点米?”
“要。”她爽快,“要一袋筋道的小米。”
“再要一捆新线。”
“线?”小荷愣。
“绑罐子,绑铃。”她把筷子在空中点两下,“还绑嘴。”
小荷瞪大眼,“您要绑谁的嘴?”
“我的。”她正经,“我怕自己夸口。”
屋里一阵笑。
香草晒在砧板侧边,影子被风打碎,像一摊没拢好的墨。
她把香草盐装好,封上绵纸,打结。
结很小。
像藏在背风里的心思。
傍晚前,寿康又来一趟。
还是那位嬷嬷。
她手里是一截细细的竹签,竹签头上插着一枚白色小旗,旗上写了两个小字。
“直言。”
嬷嬷声音压得低,“娘娘说,叶娘子手正,心正,嘴也正。”
“用。”
叶绾绾接过,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旗插在哪儿?”
“插在粥里?”小荷瞪大眼。
“插在秤上。”她把小旗插在秤杆上,正正好,“让它记得自己是直的。”
嬷嬷看了一会儿,点头,“像极了。”
她又从袖里摸出一样小东西。
是一枚极小的铜铃。
铃肚干净,铃舌用细绳系着,轻轻一动,就发出清清的一声。
“娘娘说,‘给看风的人一个玩意儿’。”
小荷眉开眼笑,“门房老爷子要笑死。”
“叫他别挂高。”叶绾绾接过铃,捏在掌心,“挂门内。”
“让风等一会儿。”
嬷嬷笑着行礼退下。
屋里安静了片刻。
她把铜铃放在秤旁边,铜光和秤砣在灯下靠在一起。
“今日忙。”小荷揉揉肩。
“忙好。”叶绾绾把最后一片松茸夹给她,“吃掉它。”
“它在等你。”
小荷一口吞了,眼角都弯起来,“等到了。”
夜色把屋檐染深。
风走进来,把檐下那串老铃撩了一下。
叮。
她抬头看了一眼。
“明早煮薄粥。”她低声,“盐分两次撒。”
“第一把给风。”
“第二把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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