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把声音压低。
“甜点且慢。”
她眼睛一亮。
“还有甜点。”
“若叶小主点头,奴才就兑一盏梨姜蜜汤。”
她立刻点头。
“我点头。”
他去了。
御膳房总管却在旁边站成了一根直线。
他看着殿上人的脸色起起落落。
他在心里暗暗掐指。
“叶小主,御膳房不是要夺你的功。”
他把嗓子压得很低。
“只是怕……以后怕。”
叶绾绾瞥了他一眼。
“怕什么。”
“怕奴才这条命不值钱。”
她把铃轻轻推到他手边。
“你命比这只铃值钱。”
他手一抖。
铃在托盘里滚了一滚。
“那奴才就当值钱。”
她没再看他。
“把酱房的钥匙借我。”
他忙递上。
钥齿冷,指尖发麻。
她抽出一小瓶陈酱。
酱香很深,像井里沉过夏天。
她只用筷子头蘸了一点。
“把它抹在卷的底下。”
副掌勺的差点惊叫。
“酱会压味。”
“只抹在底下,一人一抹,不许多。”
副掌勺的试着蘸了一丝。
他把卷翻起一点抹在卷底。
他自己先尝了一口。
他眼皮抖了一下。
“底下有一线暗甜。”
叶绾绾嗯了一声。
“就像在石缝里藏了一线水。”
殿前又有人起了兴头。
“再来一个解腻。”
“给我一盏粥。”
“再给我半杯白水。”
太监们穿梭来回,铜铃在袖中碰碰响。
皇帝朝皇后转了一点脸。
“你笑了。”
皇后把盏放回原处。
“是粥让我笑。”
皇帝“嗯”了一下。
“是她让我吃。”
皇后眼睫动了一下。
她没有接话。
叶绾绾一边看着火一边想着那三样菜的份量。
“再补几只卷。”
她把小厨叫回来。
“荠菜不够了就用菠菜心。”
小厨点头。
“我去拔两颗。”
他刚往外走,御膳房门口就有人踩了水进来。
鞋底“喀”的一声。
众人一齐望去。
是外院送冰的小内侍。
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冰盏。
“冰室那边……今日只剩这一盏碎冰。”
副掌勺的脸色变了。
“宴席还没到酒后冻果。”
小内侍吓得跪下。
“冰室已报,夜里潮气大,冰化了半间。”
御膳房一时静得只剩锅里的气泡声。
叶绾绾伸手接过那只冰盏。
冰渣贴在盏壁上,手心立刻一凉。
“别急。”
她把冰盏放到风炉远处。
“给梨姜蜜汤留一口冰。”
小厨愣住。
“甜汤要放冰。”
“姜要遇到一点冷,它才愿意往里走。”
他眼睛一亮。
“像人先被风吹一下,才想靠近火。”
“对。”
她把话说完就又打了个哈欠。
她把哈欠捂在袖里。
“我就是那个人。”
小厨笑着应一声是。
皇帝那边已把第二盏粥喝干净。
他把盏底对着灯看了一眼。
盏底留着一圈极浅的薄荷末。
他抬手招了招。
“叶小主过来。”
叶绾绾从风炉边起身。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御前。
她把手在裙侧抹了一下粉尘。
“圣上。”
皇帝把盏递回去。
“再来一盏。”
她接盏时手心被盏沿烫了一下。
她吸了口气。
“是盏太薄。”
皇帝笑了一下。
“是火太温。”
她没接他这个笑。
她回身又给他盛了一盏。
她把盏放在他面前时先用帕子垫了一层。
皇帝指尖压在帕角上。
“你今日的‘临场’,可还算得心。”
“算得胃。”
皇帝抬眉。
“何意。”
“我只想不饿。”
前排有大臣呛了一下茶。
皇后把目光从盏口抬开。
“她说她的意。”
皇帝点头。
“她说她的意。”
御膳房这边梨姜蜜汤也好了。
蜜在汤里化开,姜丝在瓷盏里像金线一样轻。
小厨把一小撮碎冰从盏沿推下去。
冰接触热汤发出一声极细的“啵”。
甜与姜的辛在一瞬间握了手。
他端着先给叶绾绾。
“叶小主先试。”
她抿了一口。
姜从喉间顺下去,冰在舌尖上发过一阵尖亮。
她眼睛亮了一下。
“我能再来一盏。”
小厨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小孩。
“我给叶小主留着。”
殿前又有人举盏。
“给我也来一盏。”
“我也来。”
御前的尴尬早已散去。
赞叹声像风一阵阵掠过席面。
有人说解腻救了酒胃。
有人说薄荷压住了油烟。
有人嘀嘀咕咕问鸡丝是如何不柴。
有人摸着肚皮叹今天能睡好觉。
御膳房总管看一圈喜色就把心里的那根冷针拔下一半。
他低声凑近叶绾绾。
“叶小主,奴才不求别的。”
“你求个稳。”
他目光有点躲。
“求御膳房以后还能把秤端平。”
她看了看案角的小秤。
秤杆静静地躺着。
“把砣记住别丢。”
总管用力点头。
“记住。”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
“库里还剩几把好刀。”
“还剩两把好钢。”
“别给谁私换。”
他忙躬身应下。
皇后把盏放回案上时又看向屏后。
她叫她。
“叶小主。”
她应了一声。
“娘娘。”
皇后把那直言小旗从案上取下。
她把旗递回给她。
“旗还你。”
叶绾绾双手接过。
旗杆在掌心里凉凉的。
皇后看她的眼神极静。
“你用它说话。”
“我只用它点菜。”
皇后唇角弯了一下。
“也好。”
她把旗放在袖里藏好。
“我今日还想吃甜点。”
皇后看她一眼。
“你还吃得下。”
“我就是为吃来的。”
皇后没有笑出声。
她把目光送回席面。
“去问点心房现下有什么可以上桌。”
小内侍忙跑去。
他跑到门口忽然踩到一滴从冰盏落下的小水。
他身子一晃。
他手里的木牌拍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殿内一齐望过去。
他稳住了。
“点心房回,说杏仁酪还没冻好。”
叶绾绾“哦”了一声。
“那就算了。”
皇帝却道一句。
“那就用你这梨姜汤当甜。”
叶绾绾心里暗暗数着自己还能喝几盏。
她手心还想握住那点温。
她把目光又落回风炉。
火舌已经低了。
她伸手过去把柴心推了一指。
火又醒了一点。
她把哈欠憋回去。
小厨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袖角。
他眼神往门外一点。
“有人在看。”
她顺着看过去。
廊下影子里站着一位穿青的内臣。
他不动,只把帽檐压得低。
她收回目光。
“就让他看。”
小厨压低嗓子。
“怕他是来挑刺的。”
“刺多,我就当做鱼骨头挑了吃。”
小厨被逗得喘了一下。
“叶小主胆真不小。”
“我胆小,我馋大。”
他笑弯了腰。
风炉里一根小柴忽然“咔”的一声裂开。
火苗往上一跳。
粥锅的面子涌了一下。
她忙把勺压住。
“别翻。”
她的手背被热气烫红了一片。
她还是稳着勺。
“再盛三盏。”
她把盏送到小太监手里。
“这三盏给三位说过苦话的大人。”
小太监一数。
“是那三位。”
他脚步轻轻地绕过席间。
那三位捧着盏喝了一口就不再言语。
三人的肩膀一起松下去一点。
叶绾绾又坐回风炉边。
她把直言小旗横在膝上。
她看着旗面那一个“直”字。
她伸手把字面抹平了一下褶。
“今儿也直过了。”
小厨递来一小碟新卷。
“你也吃一口。”
她夹起一枚往嘴里送。
卷口碰到唇角时紫苏的香先出来。
她牙齿一压,蔬菜出水,鸡丝在齿缝里散开。
她眨了一下眼。
“我还要。”
小厨点头就再去卷。
她看着他一层层叠菜,心里软了一下。
她把铃推给他。
“你摇一下。”
他一愣。
“奴才摇什么。”
“摇一声,给自己听。”
他怯生生握住铃。
“当”的一声很轻。
他笑了。
“好。”
御前那边已经有乐声慢慢续上。
丝竹重新映着烛火走起来。
席间笑语与汤气一起往上冒。
有人轻声说今晚的梦该是薄荷味。
有人说明日早朝怕还要谈菜。
有人悄悄记下了“解腻”的做法。
有人吩咐随驾的小厮回去买荠菜。
叶绾绾就靠着风炉边坐着。
她把小旗挪到背后当靠枕。
她把盏里最后一口甜汤抿掉。
她收回舌尖上的那点姜意。
她目光在案上一转。
案上有一粒掉落的盐。
她把那粒盐挑起来看了一眼。
她把它丢回盐碟里。
她忽然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我还能吃点甜。”
小厨从后厨端来一小碟糖渍柚皮。
柚皮边缘透光,糖膏在灯下发亮。
她夹了一片。
苦在糖里沉下去,清在舌尖开出来。
她眨了眨眼。
“这玩意儿也不错。”
小厨笑着看她。
“我明日再做。”
她摆手。
“明日我未必来。”
他怔了一下。
“那我留着。”
她不说话。
她把柚皮又夹了一片放在帕子里包好。
“我带回去当枕边蜜。”
小厨没听懂。
“枕边蜜。”
她点点头。
“困得快时就含一片。”
他恍然大悟。
“好法子。”
御膳房总管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他把腰弯得更直了些。
他忽然出声。
“叶小主。”
她应了一声。
“多谢。”
她摆手。
“我只要一只空碗。”
他立刻去取。
他把最薄的一只瓷碗递给她。
她把碗翻到耳边敲了一下。
瓷声清亮地弹回来。
她笑着说了一句。
“这碗有好梦。”
他心里一热。
皇帝这边又放下盏。
他看向皇后。
“今日这席原该失礼。”
皇后把手按在盏边。
“如今有人把礼另写了一遍。”
皇帝看了叶绾绾一眼。
“她写的字不美。”
皇后也看过去。
“但清。”
皇帝点头。
“就清。”
叶绾绾听见了这两个字。
她把风炉边那根小柴往内推了一寸。
火又稳了。
她低头把直言小旗从背后抽出来。
她把旗杆收进袖里。
“我吃饱了。”
小厨忙问。
“还要不要再来一盏粥。”
她摇头。
“我再吃就得在殿里睡。”
他憋笑。
“殿里也暖。”
她偏头看那一席烛火与丝竹。
“太热闹,我睡轻。”
他点点头。
“那我把甜汤给你装一个小盅。”
她嗯了一声。
“路上别洒。”
他去忙。
廊外那道青衣身影依旧在。
他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阴影里。
他忽然转过身。
他袖口里亮了一下。
他把什么东西收了回去。
叶绾绾只当没看见。
她起身,轻轻把风炉的火拍了拍。
火舌收成一朵。
她把最后一枚卷塞进嘴里。
她含着那点紫苏香往外走了两步。
她又回身把铃放回御膳房总管的托盘。
“你守着它。”
总管双手捧着。
“是。”
她走到帘边停了一瞬。
她把袖子里的小旗又摸了摸。
旗杆在指尖下十分安稳。
她抬眼看殿上那一片金光。
她眯了一下眼让自己的胃记住这口薄荷与粥的气。
她轻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见的话。
“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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