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炉里“咕”的一声。
红薯甜气冲出来。
她睁眼。
“开。”
小荷把笼盖挑开。
热气把窗纸熏出一层淡影。
她把一只红薯掰开。
金瓤在灯下发亮。
她吹了一下。
甜气贴着齿缝过。
她咬下一口。
“嗯。”
“能睡。”
门外有脚步。
脚步在门坎前停了停。
小荷放下勺。
“谁。”
“奴才。”
“哪个奴才。”
“膳房的小顺子。”
她抬了抬眼皮。
“进。”
门扇轻轻一开。
小顺子把手里的托盘捧高半寸。
托盘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小包黄豆。
一只笼头铃。
“这是总管让奴才送的。”
“黄豆做什么。”
“总管说,是想请小主明日看一眼膳房的豆豉。”
“铃做什么。”
“总管说,铃响要有数。”
她看着那只铃。
铃舌在灯下沉得很稳。
她抬手敲了一下案沿。
“铃给你拿回去。”
小顺子愣了。
“拿回去。”
“你们自己守着。”
他忙应。
“是。”
他把铃又捧紧了。
她伸手拿起那小包黄豆。
豆面干,手心落下一层细粉。
她把黄豆倒入碟里。
“泡一夜。”
小荷点头。
“明早见。”
小顺子站在门里没走。
“还有一件。”
“说。”
“今夜井栏边有人留了个东西。”
“你拿了。”
“奴才不敢。”
“你看了。”
“奴才不识字。”
“你又不识字。”
“奴才让识字的看了。”
她点了一下头。
“说什么。”
“说直言不可常举。”
她看了看案角的小旗。
旗面上的“直”字像刚从笔上落下。
她把旗拿起来扭了扭杆。
“还直。”
小顺子咽了口口水。
“奴才怕是衙门的笔。”
“怕什么。”
“怕您明日再被请。”
“请就请。”
“我又不唱。”
小顺子憋住笑。
“奴才退了。”
“去吧。”
门又合上。
门缝里风钻了一丝进来。
风把桌角的纸条吹了一角起来。
纸条下压着的是一片糖渍柚皮。
柚皮边缘透着亮。
她用指尖把纸条压平。
纸上是小荷写的三行字。
“薄荷半钱。”
“柚皮半钱。”
“睡满一碗。”
她把纸条折了一折。
“收。”
小荷把它塞入小匣里。
小匣里有一枚铜钥匙。
钥齿磨旧,齿口处有一点凹。
她把钥匙掂了掂。
“哪门的。”
“小灶的后栈门。”
“谁给的。”
“旧的。”
“旧的也好用。”
她把钥匙放在秤旁。
钥齿触到秤盘,发出一声薄薄的响。
小荷咬着唇想说话。
“说。”
“娘娘今日在御前,皇后看着您笑。”
“她笑。”
“她笑。”
“娘娘心里不怕。”
“怕什么。”
“怕被记住。”
“我不怕被记住。”
“我怕被叫醒。”
小荷“咦”了一声。
“我喜欢睡到香味把我叫醒。”
“不是铃。”
“不是人。”
她把红薯又咬了一口。
牙齿碰到一丝薄薄的皮。
她把那丝皮吐在手心。
“像鱼刺。”
小荷递来帕子。
她用帕子裹起来放进小篮子。
“存起来。”
“做什么。”
“提醒我别讲大话。”
小荷笑弯了眼。
“娘娘何时讲过大话。”
“今日御前说‘我只要不饿’。”
“那是大话。”
“明明还要甜。”
她看着锅里那盏姜蜜。
蒸汽像一条细蛇在盏口打圈。
她把盏端起来吹一口。
姜的辛气贴在上颚。
甜从舌根上来。
她把半口咽下去。
“今夜好睡。”
小荷看着她的眼皮一下一下地沉。
“娘娘先枕着我这条袖子。”
“袖子凉。”
“帕子暖。”
她把帕子换过去。
帕子在火边烤得软。
她把脸侧过去靠着。
窗外有脚步掠过。
脚步像从水面过去一样轻。
她没有动。
门上“笃笃”两声。
她睁开眼。
“谁。”
“奴才周内。”
“什么内。”
“内库的周内侍。”
“来做什么。”
“奉皇后懿旨。”
小荷忙起身。
“请讲。”
周内侍把手里的匣子举得比肩还高。
“明日巳时,小灶旁开试口。”
“试谁的口。”
“试娘娘的卷。”
叶绾绾“啊”了一声。
“还吃卷。”
“皇后来一句‘清口未尽’。”
“未尽。”
“要再尽一尽。”
周内侍把匣子放下。
匣子里躺着一枚小银秤。
秤砣与秤杆都极细。
“娘娘收着。”
“娘娘明日用着。”
叶绾绾把秤捧起来。
银秤冷一下就暖。
她把秤放在案上。
“我用我的就好。”
周内侍垂目。
“娘娘用哪把都行。”
“巳时不误。”
“巳时不误。”
他退下时袖口扫过门槛。
门槛上的尘起了一指高。
尘在灯下慢慢落。
小荷把门栓上。
木头“咔哒”一声。
屋里只剩风炉的轻响。
她看着那把银秤。
秤影在案上荡了一条细线。
小荷压低声音。
“娘娘,这就是众人的关注。”
“是众人的嘴。”
“嘴也要吃饭。”
“那您明日还做。”
“做。”
“做得我能吃两口的。”
小荷咧嘴笑。
“那还是解腻。”
“解腻。”
“再添一碟用冰敲过的梨丝。”
“冰没了。”
“那就用铃敲。”
小荷“噗”的笑出来。
“铃敲梨。”
“梨会回铃。”
她伸手去摸那只铃。
铃已经被小顺子带走。
她摸了个空。
她在案上点了一下指尖。
“我用秤敲。”
秤杆轻轻碰了碰秤砣。
“叮。”
小荷抬眼看她。
“娘娘,您真不在乎被看。”
“我在乎被看时有没有吃的。”
“有。”
“那我就不在乎。”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把灯火吹了一下。
灯焰晃到银秤上。
银秤把光反过去一线。
那线正好落在门旁。
门旁的影子缩了缩。
影子像被那线光戳了一下。
她把眼抬过去。
小荷顺着她的目光看。
门旁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钩子上挂着一只旧钥匙环。
钥匙环上多了一把新钥匙。
钥齿还亮。
小荷怔了一下。
“这把新钥匙哪来的。”
“你挂的。”
“我没挂。”
她站起身。
她把新钥匙摘下来放在掌心。
钥齿冷。
钥背上刻了一个很小的字。
“井。”
她把钥匙翻过来。
背面又刻了一个小点。
像一颗盐粒黏在那里。
她把盐粒舔了一下。
淡得几乎无味。
她把钥匙别在腰间。
“明早去井边看。”
小荷点头。
“我随您。”
风炉里的火又低了一分。
她把柴心再推半寸。
火把铁壁舔了一圈又安静下去。
她把红薯吃完了半只。
她把另一半包在帕子里。
小荷瞪着她。
“娘娘还吃。”
“半夜醒了就吃。”
“您刚说怕被叫醒。”
“被红薯叫醒我不怕。”
小荷笑得眼角弯弯。
“好。”
门外又有一阵脚步极轻地滑过去。
像有人光着足在砖上走。
她不抬眼。
她把银秤收进小匣。
小匣里那枚旧钥齿碰了一下银秤。
“叮”的一声压得很短。
她把直言小旗放在枕边。
小荷把蜡台移远一点。
“娘娘睡。”
“巳时叫我。”
“用什么叫。”
“用粥香。”
“用铃也行。”
“铃不在。”
“那就用钥匙敲门。”
“用秤也行。”
“别敲我胃。”
“我胃有自己的时辰。”
小荷轻声答应。
窗外的月光顺着窗棂落下。
落在案上的香草叶子边缘。
叶脉在光下清得像一张小地图。
风炉的火在那张小地图下规矩地呼吸。
她把眼睛合上。
她的呼吸与火的呼吸叠了一叠。
门栓忽然轻轻震了一下。
像有一只指头在外面试探。
小荷抬头。
她没动。
她把帕角按在唇边。
“别出声。”
门外没有人说话。
只有一粒很轻的东西被推进门缝。
它滑进来停在门后。
小荷轻手轻脚走过去拾起。
是一枚小小的秤砣。
秤砣上一圈红丝线绕得极紧。
红丝线的尾巴塞在缝里。
她把秤砣捧到叶绾绾面前。
“娘娘。”
叶绾绾睁开眼。
她看了看那枚秤砣。
她伸手拈了一下红线头。
红线没有动。
她把秤砣放在银秤旁边。
秤看见自己的砣就像看见自己的心。
她把眼合上去。
“明早拆。”
风炉里“啪”的一声很小。
火把那一点声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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