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南问舟一言不发,清休澜便接着开口,道:“她本该在跌落轮回井后就该死去的,是你强行压下即将破壳的重明卵,为她续上了一口气,才得以与她再次重逢。”
“难为你。”清休澜尾音很轻,道:“……为她多续了这么久的命,最终却还是要面临分别。”
说完,清休澜看南问舟依旧沉默,便暗自叹息一声,准备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了南问舟的回答。
“……你知道吗。在察觉生机缓缓从无思体内流失时,我有一瞬间感到了解脱。”
南问舟声音很低,就像是怕惊扰到谁一样:“好像我终于能给这份不该开始,早该结束的感情添上一个我并不遗憾的结局——哪怕无思离开,我也能对自己说,至少我已尽了全力。”
“有时我也会怀疑,我究竟是否还爱着无思——明明我们这样亲密。”
“哪怕记不清以前的事,她也依旧会无意识亲近我,好像在她的潜意识中,我是值得她信任的。”
一世英名的寻秘阁主,如今却缩在一间不属于中原的客栈角落中,朝死而复生的故友诉说着自己的最真实的情感。
或许他自己也有些迷茫,想要从局外人处得寻找一个“对与不对”、“值与不值”的答案。
“……我会牵她的手,会拥抱她,会亲吻她……可我再没说过爱她。”
“我给她想要的一切,只要能让她开心、健康、幸福,我愿意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用尽全力为她找寻那一线生机。”
“……可我却一点都没有为她即将离开的未来感到难过。”
说到这,南问舟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他抬眸,问清休澜:“……为什么?我不爱她吗?”
“……我爱她吗?”
清休澜看着故友,沉默两息,才摇了摇头,缓慢答道:“我恐怕不能给你这个答案。毕竟对有关‘情感’一事的东西,我甚至不如你了解。”
南问舟便又垂下眸,似乎有点遗憾。
突然一旁传来一道水流波动的声音,两人一同抬头看去,居然是半天等不到南问舟,出来找人的“故事主角”,白无思。
她朝清休澜笑了一下,随后游到了南问舟身边,语调一如既往地干净柔和,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等了你好一会也不见你回来,很担心。”
南问舟似乎对白无思有用不完的耐心,每次看到她时,连眼神都软下来,眸中只盛得下她一个人的身影。
他抬手抚上白无思的发,顺了顺,然后用一种不会惊起落叶的语气答道:“抱歉,我聊得久了点,让你担心了。”
白无思点点头,道:“没关系,我原谅你离开。”
南问舟一愣,正想把这个回答当做一个巧合,却见白无思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神清明,再次认认真真地答道。
“我原谅你离开,问舟。”
后来,那顿饭吃得四个人各有各的心事,但只有白无思将心事放在了脸上——她重新回到雅间落座后,看向南问舟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七分满的爱意,一分眷恋,一分不舍,以及一分不易察觉的难过。
南问舟自然看得出来,但他除了静静陪着白无思,为她整理散乱的发丝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
等应听声与清休澜回到王宫后,才在宫殿内见到了消失一天的凉倾。
凉倾抱着自己的鱼尾坐在软垫上,殿内连灯都没点。
应听声进来后先是抬手点亮了殿内的灯烛。
凉倾被光线刺得眯了下眼,见来人是他们,连起身都懒得,恹恹地一指桌上琉璃色,描着金字的请帖。
清休澜依言拿起请帖,扫了一眼后就明白了凉倾为何一副“想上吊,但也没那么想”的样子——凉琂的婚期竟定在了明天。
应听声有些惊讶,道:“明天?这也太快了。”
凉倾垂着眸,连发丝都耷拉在肩旁,没有回答。
就算是人间最普通的夫妻成婚,从订亲到等待吉日,再到迎亲,算下来怎么也得几个月。
——而凉琂是谁,鲛人一族的大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人生大事却如此仓促。
她匆匆忙忙地被“赐福”和“天命”往前推,被迫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走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我觉得我没什么能够帮上姐姐的。”凉倾闷闷开口:“大家都很开心,除了姐姐,但是姐姐不能不开心……所以我不开心,如果我也像姐姐一样,明明不想笑也要笑着,那不就没人为姐姐失去的那些东西难过了吗。”
凉倾这番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
这样的事,应听声与清休澜不好插手,也什么办法。
应听声递上了带回的红荆果,凉倾抬手接过,一点晶莹剔透的湿润从这颗鲜红且圆润的果子上滑落,消失不见。
站在一旁的清休澜却突然皱了皱眉,面色有些古怪。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道雷云就骤然聚集在清休澜头顶,闪着电光,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清休澜:“……”得,天机不可泄露。
凉倾:“……?”
应听声:“?”范围这么广,海里也能劈啊。
清休澜无奈地看着两人,斟酌着说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我明白你在烦恼些什么,不用太担心未来。有的未来,写做……”
说着,那乌黑的雷云再次蠢蠢欲动起来。清休澜充耳不闻,拉过应听声的手,写下了“未来”的“未”字。
只是这“未”字的上面一横拉得很长,似乎在暗示什么。
应听声只一眼就明白了清休澜的意思,有些意外,突然明白了是什么事“不可言”。
凉倾却好像没看懂清休澜的暗示一样,眉头依然紧蹙。
“别想太多。”清休澜提醒了一句,随后伸手将应听声拉了起来,带着他离开了。
——
翌日。
天未亮,凉琂便被一众侍女架了起来,侍女们为其穿上匆匆赶制的吉服,戴上沉重华丽的头冠。
殿内昏暗,所以早早地点亮了灯,照得凉琂脸上一片惨白。
侍女们迅速在她的眼角装点上米粒大小的珍珠,抹上胭脂,额心画上一道五瓣花形装饰,花瓣中间点缀了一颗暗红色宝石,随后用大量脂粉盖住了凉琂苍白的脸色,硬生生逼出一抹红润来。
紧接着,几双手又用梳子摆弄着凉琂那一头白色长发。
发丝被理顺,弯曲,折叠,旋转,随后缠在了一起。
头皮被扯得微微发痛,但凉琂没有出声,只双眼无神地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她麻木地任由侍女在自己脸上、身上和发间捣鼓,就像一个美丽,精致,但僵硬的木偶一样。
直到天空蒙蒙透出白,侍女们才替凉琂盖上大红色,层层叠叠的头纱,然后放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水流波动声和各种东西的碰撞声,侍女们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出嫁前,凉琂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能张嘴,因为鲛人一族认为这会泄了福气。
“姐姐!”凉倾早早地就醒了,但即便是新娘最亲近的妹妹,鲛人一族的二殿下,也是不能在凉琂盖上盖头之前见她的。
直到现在,凉倾才被允许进入。
但她姐姐早就盖上了盖头,看不见表情,也摸不清情绪。
凉琂没有说话,只朝着凉倾的方向转了转身,随后摸索着拉住了她的右手,在她的手心中轻轻地写下三个字。
别担心。
写完,凉琂用双手包裹住凉倾的右手,轻轻晃了晃。
接着,一早上水米未进的凉琂就被一众侍女围着,慢慢游出了宫殿。
她首先要坐在以灵力驱动的马车上绕着整个鲛人海转一圈,分发“福气”。
然后要在指尖沾上胭脂,给不久后要在婚礼上为她撒兰芙塔花瓣的花童眉心点上一点红,称作“定红”,定下幸福。
接着就是拜见父母与浮生祭司,等念完一大串不知其意,听不清更听不懂的祷告词后,才能休息片刻。
但依旧不能吃东西,凉琂必须一直含着这口“福气”,直到拜完天地,进入新房。
这一路繁琐流程,凉倾始终跟在后面,看着姐姐辗转各地,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时间——也看不到。
红纱遮住了凉琂的表情,她是开心还是难过,面纱下是在微笑还是落泪,全都被这飘飘扬扬的红纱遮得严严实实。
既然看不到,那就当做她在笑吧。
这可是她的大喜之日。
——
凉琂一路上听话乖顺,挑不出一点错,鲛人子民都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婚礼十分满意——除了凉倾。
她自然是笑不出来的,连同清休澜与应听声,和与他们站在一起,一同观礼的南问舟和白无思。
南问舟看着前方的华丽的仪驾,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白无思则看着凉琂的身影愣神,面色带着一丝疑惑。
在人群中,应听声看见了之前在王宫门口遇到的那位我见犹怜的女孩,她怔怔地看着这场盛大的婚宴,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爱,有怨,有不甘,有遗憾。
他皱了皱眉,这样的表情,他很熟悉。
求而不得,从而生怨。
——
直至黄昏。
凉琂终于走完了这套复杂的流程,笔直地跪在鲛人女皇和面前,等待着自己的新婚夫婿前来扶起自己,行这最后一道礼。
但一盏茶过去,秋华临却迟迟未到。
女皇紧张地朝身边人使了个眼神,下人会意,立刻带人去寻找迟迟不见踪影秋华临。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
凉琂像是听不到这些议论一样,依旧跪得笔直。
直到又一盏茶后,下人终于姗姗来迟,面色凝重,在女皇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女皇听后神色骤变。
而清休澜等人站得近,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下人说的是——
秋华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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