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泣血

前些日下了场细雨,滴滴答答带走几分暑气。九月末气温转凉,多数人已然换上秋服,罩上薄披。校场上,千余名弟子整整齐齐分列而立,隐约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聊笑声。

花满堂孤身立于前端,不时感受到下方投注而来的目光,好奇有之,仰慕有之,疑惑有之。他没去管,凝神细想着什么,一袭桃色新装被长风吹得猎猎作响。

突然,身前落下一片阴影,熟稔的声音染着笑从侧边响起。

“贤侄,午时将至,若齐了人,便开始罢。”

出神的思绪被抽回,花满堂轻描淡写:“既定了时辰,便没有临时更改的道理,再等等。”

谢岱眉梢微蹙:“可是有人来迟?”

花满堂笑笑:“午时未至,便算不得来迟。”

他皮相极佳,莞尔仿若雍容牡丹,国色天香,直将人魂魄都勾了去,下方一阵接二连三的抽气声。

谢岱似有不悦,只碍于修养没说什么,兀自于旁边等待去了。

金纹袖衫下,青葱玉指攥紧扇柄,花满堂不动声色地望向客居方向,叩击的动作稍稍加快,似有焦虑。

下边有比他更急的,何皎背着手来回踱步,嘴上一刻不停:“怎么还不来啊怎么还不来,时间都快到了,嘶……乌兄,你说他不会出事了吧!”

乌霜落觑他一眼,尽管一言不发,但脸色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金乌南向,午时将至,瓦蓝天空一望无际,半个人影也无。

花满堂轻叹一口气,对旁吩咐:“预备出发。”

身侧女子面目清秀,眸光清透坚毅,左眼下点了颗不大不小的泪痣,冰晶似的,好看得紧,不是去了问心峰的罗姗又是谁?

季惊鸿眼光果然不错,她有野心有能力,又碰上一位好师尊,在同龄人之间遥遥领先,仅仅半年便一跃居上,成为此番大比领队人之一。

罗姗低头应下,正欲开口,西南方的天空却陡然传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嘹嘹呖呖,清亮激越,裂石穿云,宛若金石震玉。

浩渺碧天下,却见一片暗色阴影奔袭而来,风驰电掣,如浩宇灵旆,蔽日遮天,引得半角天幕急转昏黑。

数千双眼睛惊愕地望向那处,瞠目结舌,恍惚间却听得不知谁喃喃:“那、那是什么!”

遮天旗一瞬千里,离得近了,才发觉那不是旗帜,而是匹通体乌黑的飞马。它脖颈高扬,线条流畅,马鬃浓密飘逸,长尾修长蓬松,两展翅翼大张,势如离弦之箭,因速度太快,竟叫人生出了双翼蔽天的错觉。

谢岱脸色微变,下一刻,有眼尖的弟子猝然惊叫:“乌煞!”

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纷起,哄闹如沸腾滚水。

“你确定?真的确定吗?确定是乌煞?确定没看错?”

“就是乌煞!就是乌煞!除了乌煞哪匹马能跑这么快!谁将乌煞放出来了?谁将乌煞放出来了!”

“哎呀哎呀这下麻烦了,这这这……今日谁人负责驯马园?谁负责的啊,自己站出来……”

“不对!你们看!”

七嘴八舌间,那位认出乌煞的弟子陡然一声高喝,震得满坐皆寂。他哆哆嗦嗦指向黑马,似乎极度惊骇,一双火眼金睛亮得惊人。

“马上有人!”

是真的。

远处的黑点越来越近,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匹传闻中桀骜难驯、旁人近身都不得的千里飞马乌煞上,竟真的坐着个人。

一位红服少年郎。

他马尾高扬,衣袍猎猎,竟连马鞍和马镫都不屑戴,右手随意扯着缰绳,左手捧一束秋晓之花,肆意如风,热烈胜火,洒脱至极,轻狂至极,嚣张至极,尽管看不清脸,扑面而来的却尽是江湖快意。

不知谁骤然高喝:“季惊鸿!”

红衣栖凤,明光昭昭,论及此般张狂少年,舍季朗其谁?

何皎大喜:“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无人察觉的角落,原先还不甚在意的罗姗听及此名,猛然抬头望去,脖颈因动作太快发出咔嚓轻响。她来不及去管,只死死盯住那片红衣,双眸因太过激动隐隐泛光,情绪浓烈得几乎溢出。

乌煞疾如雷电,马上少年亦愈发清晰,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激切骤然演变为怅惘,众人大失所望。

“什么啊,不是季惊鸿。”

罗姗希冀的目光倏地暗淡,像星斗陨落,眉目都垂了下去。

唯有花满堂,紧绷的指尖一松,不知是无奈还是庆幸。

蹄声踏踏,如急石落雨,季惊鸿扬声高喊:“师兄,我没迟到吧?”

花满堂哼笑一声,垂眼懒懒看他:“不早不晚。”

“那便行!”他一扯缰绳,恰恰停在乌霜落跟前翻身下马,乌煞长嘶,翅羽大扇,原路返回,顷刻便无踪无影。

乌霜落没有动作,沉默着,看不出眸中情绪。

季惊鸿毫不在意:“喏。”

众目睽睽之下,他眉目含笑,从怀中取出护了一路的花枝,递了过去。

“送你。”

那是一株娇艳欲滴的橘色芳花,像江畔潮水下的熔金晚霞,又像险峻山峰后初升的朝阳,和先前收到的那朵灵花一样,这般温暖,这般真挚,这般赤诚。

是思雅宗独有的瑰宝,十年一开的秋晓之花。

乌霜落迟疑着接过,将花枝双手拢住,颇为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扯坏。

何皎在旁侧双目放光,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来这么晚。”乌霜落将花枝藏进袖里,轻声道,“就是为了这个么?”

“不然呢?”季惊鸿小声抱怨,“谁让他们出这规矩,非得驯成马才能采花,但七日后这花就谢了,我紧赶慢赶才赶上。”

乌霜落似有不解:“为什么非要?”

“为了送你啊。”季惊鸿突然凑近他,眉飞色舞,“摘下秋日第一束花,拿来娶你。”

刻意放轻的声音像风中絮语,很快散了,但乌霜落指尖却骤然紧缩。

他听到自己心脏传出的鼓鸣。

季惊鸿笑眯眯道:“还剩最后六个时辰。”

子时至,剔神识,此后万年与君伴,生死亦无悔。

乌霜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低低应了一声。

高台上,谢岱冷眼看那两人眉来眼去,不知联想到了谁,不由甩袖哼斥:“没规矩。”

话音刚落,却听远山钟响,飘灵悠远,空谷传音,午时到了。

众人下意识敛声,季惊鸿亦端正态度,不再嬉闹。

“开——玄虚结界——”

通传弟子朗声高宣,尾调拖得很长很长。

猛烈白光轰然迸射,脚底地面被穿透,强悍禁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青云直上,眨眼间便圈锁万顷壤土。青绿灵光若隐若现,翠竹纹路镶嵌其间。

谢岱眉目染笑,抬手示意:“贤侄,请。”

花满堂微微一笑并未推辞,脚尖轻点飞至评委席端坐,翩然如九天神明。罗姗冲下方示意,众人心领神会,各自提剑整装,跟着领路的师兄师姐结伴散开。

玄虚境占地万顷,开有几十个入口,以防止众人挤在一处。结界一炷香后才会封锁,刚好够所有弟子入内。

片刻,原先人头攒动的地方便只剩零零散散几十人。季惊鸿和乌霜落运气不错,恰好分到这一扇门,不用四处走动,抬头还能见着评委席。

最高处自然是谢岱,旁侧花满堂懒懒倚身,轻敲折扇,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季惊鸿佯装看不见,拽着乌霜落便往反方向走去,哪知刚踏进界门,后方骤然响起惊呼。

他下意识回头,心口一窒。

只见人群中不知何方窜起一袭黑影,身形娇小,黑衣黑篷黑帽,如鹞鹰般扶摇而上,手握寒光利刃直冲最顶端的谢岱而去。

事发突然,谢岱措手不及,仓皇躲避间利刃嘶啦刺破华服,恰恰将上方的远山亭岱一分为二。惊惶怒然之下,一句“大胆贼人”滚至喉咙口,即将破口的刹那,他却疾然望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恰逢此时,长风吹落悬覆黑篷,谢岱面目由愠怒急转惊愕,临到阵前话音一转:“是你?!”

枯骨美人只冷冷看着他,并不说话。

四下皆寂,一众长老直起身子,面色阴沉,目光如刺,毫不避讳地落在那女孩身上。

谢岱重新拾掇起那份从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还是来了。”

“谢宗主真会说笑呀。”枯骨美人勾着唇角,眸中却是不加掩饰的恨意,像滔天浪潮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她一字一顿,“你杀我爹娘,剜我肉身,真以为能瞒天过海,置身事外么?”

一语惊四座,不知何处怒起高喝:“妖女敢尔!”

顺势而望,却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按衣着来看应当是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眼下正吹胡瞪眼,怒容满面:“胆大包天,一派胡言!我思雅宗衾影无惭光明磊落,从不祸害他人,你空口白牙污我宗主,其心可诛!”

谢瑰闻之大笑,刷地扯开黑篷,目眦欲裂,声声泣血。

“好!那你告诉我——”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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