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顾九朝私室。
草率很懂规矩,见顾九朝领了几个人径直走向私室,便立马将私室周围的几个同僚打发走,独自守在私室不远处望风。
私室内四周都燃明了烛火,映的三面案卷架愈发老旧阴暗,案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煮好了茶水,沁脾的茶香和腾腾升起的一缕雾气,让人仿佛置身于一间普通居室,与大理寺森严酷法地方很不相符。
顾九朝坐在首位,君如意和谢长安同排而坐,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狼狈男子,叫李岁生,是刚刚擒获的嫌疑人。
顾九朝让人找了一套衣服给他换,但衣服并不合身,有点捆在身上,不过他对此也并不在意,自被半个时辰前被擒后他便一直垂着头,不言不语。
一副打死也不开口的赴死心态。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
沉默是金。
顾九朝坐在主位上,眼神凌厉的瞟了一眼李岁生,李岁生的不言不语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修长的手指随意的翻着放在桌子上的纸张,皇城司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不过一刻功夫,关于眼前嫌犯的生平便已摆在他眼前了。
“李岁生,现年三十八岁,大梁皇城籍人士,无不良嗜好,家中世代以教书为生,二十岁时外出游历,至去年父亲过世,方回城都,如今家中仅剩你一个——”顾九朝有意停顿了一下,俊朗的面容上除了玩世不恭,还浮起一抹能看穿人心的邪气笑容:“男丁,你还有个年方十八的妹妹。”
李岁生呆怔的面容有那一瞬的松动,却依旧不肯开口。
顾九朝将手中的资料随意抛在桌子上,身体往后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案桌上,挑眉问:“李岁生,抓你来不是让你装石头的,本少卿手上有你杀害孙侍郎以及他新婚夫人的证据,你若没什么想说的,大理寺便以杀人罪论处,不知道你妹妹刚定下的婚事,会不会受影响?”
李岁生腾地抬起头,顾九朝手敲桌面发出的嗒嗒嗒的声音像是敲在他心口上,让他本就惨白的脸更布满了祈求之色:“别牵连我妹妹,与她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
“本少卿当然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顾九朝收起玩世不恭,露出认真神色:“所以才要你将毒杀孙侍郎以及他新婚夫人一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只要你不隐瞒,我保证你妹妹不被你牵连。”
“我……不知道。”李岁生犹豫再三,这个世上他唯一还牵挂的人只有妹妹了,他不敢拿妹妹的性命开玩笑。
见李岁生咬紧嘴巴不打算开口,君如意和谢长安对视一眼,从见到李岁生的第一眼,君如意打心底不认为他是个残忍的杀人犯,他一身布衣,满脸儒雅之态,虽未多做交谈,但他落座前,用袖口掸灰,还有他三指上的老茧,她便猜测出他应该是位教书先生,从顾九朝方才所说,他的确是个教书先生。
一个教书先生能和如日中天的孙侍郎有什么关系呢?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谢长安冷然开口,目光如剑,直击人心,到了此刻,他已经看出李岁生的犹豫和不配合并非为了自保,而是为了保护他的妹妹,显然是有人在拿李岁生妹妹的性命作威胁的筹码,但又同顾九朝的威胁程度不同,应该所以李岁生才不能说。
君如意紧跟着道:“有人拿你妹妹性命威胁?”
“我……”李岁生险些就要脱口而出,最终却还是咬唇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喂!”顾九朝一掌拍在桌子上,不耐烦地道:“李岁生,你知道要同你妹妹成婚的人是谁吗?”
李岁生茫然摇头。
“是我大理寺司直!”顾九朝有些气急败坏,道:“既是我大理寺人的内眷,她的安全自有我大理寺负责,还用得着你担心么?”
李岁生倏地瞪大眼睛:“真的?”
“少卿大人办案时从不说谎。”君如意脱口而出,在旁人眼里顾九朝也许很不靠谱,但从她近几日对顾九朝的观察判断,他在大事上、正事上从不含糊,不可能拿婚姻这种事开玩笑。
顾九朝微微有些诧异,挑眉看向君如意,目光里有欣喜有激动,没想到君如意竟然在一个外人面前如此信任自己,不由的勾了勾薄唇。
李岁生道:“你们都是一起的,早就串通好的,叫我如何能信?”
君如意道:“令妹可是唤作李婷儿,冬月十二酉时出生?”
“……是的,你怎么知道?”
君如意笑笑,朝顾九朝看去:“抱歉少卿大人,先前我在这里等你们时,桌上有封打开的请柬,被我瞧见了。”
顾九朝转身从案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请柬,扔给李岁生:“自己看。”
李岁生翻开请柬,果然看到上面写着他妹妹名字以及生辰八字,新郎姓名他的确也曾听妹妹提起过,也知道他在报考大理寺,只是没想到他竟成了大理寺的人了,眼泪不自觉的流下,仰天哭道:“爹!娘!儿子不孝,未在二老身前尽孝一日,如今我犯下大错,但上天怜悯,不曾连累到妹妹,死而无憾了。”
李婷儿的安全问题得到解决,李岁生虽仍抱有愧疚,但心里的重负算是减轻了不少,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能给我一杯茶吗?”李岁生望着桌上的茶壶,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阿瑶这一生没什么爱好,生前最爱的便是喝茶了。”
君如意心中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的问:“你说的,可是月前故去的侍郎夫人周瑶?”
听到周瑶两个字,李岁生再也绷不住,眼框再次红了。
“……是。”
君如意见李岁生的模样,心里已然猜出了**分,他们一直在猜测何人要对孙侍郎下毒手,是仇杀?情杀?还是党杀?孙侍郎树敌太多,一直也没有清晰的头续,直到李岁生说出阿瑶二字,联想到已逝孙侍郎夫人周瑶,她才恍然大悟。
这实际是一次情杀。
为了取得谢长安和顾九朝的信任,也为了查清她因何而中毒,君如意查遍了侍郎夫人周瑶的生平,知道她未出嫁时,娘家人一直以乳名“阿瑶”来唤她,也知道她最爱品茶,只是君如意并不清楚,周瑶同李岁山的牵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仅她未查到,连皇城司和大理寺搜集的资料中也未提到过一星半点儿。
君如意斟了一杯茶,递到李岁生面前。“厮人已去,李先生节哀。”
李岁生苦笑了一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这茶是真苦啊。
“我与阿瑶很小便相识了,她是我父亲的女学生,常来我家里上学,父亲有好几个女学生,我母亲都见过,但母亲唯独夸阿瑶性子好,温婉又沉稳,还说将来谁娶了她真是福气。在我眼里,阿瑶确实是同旁人不同的。”李岁山回忆起往昔,脸上的痛苦慢慢被笑容取代,仿佛回到了青葱岁月。“她身上没有其他女子的娇纵,也不像其他女子抱有门第之见,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学习,写的一手好字,连父亲都夸赞不已,我最喜欢看她抱着书坐在我家窗户前,窗前有棵桃树,春日时桃花飞落,她会笑着伸手去接,那场景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因为父亲的关系,我也在学堂里上课,父亲的学生里,达官贵人子弟众多,我时常被他们欺负,我既不敢惹怒他们,也不敢同父亲讲,怕父亲因此丢了饭碗,有一次他们夺了我的笔,在我的脸上乱画,我想躲却躲不掉,是阿瑶制止了他们,说若再让她瞧见他们欺辱我,便会告诉她祖父,让他们以后都进不了太学院。”说到这里,李岁山突然抬起头来,解释道:“阿瑶祖父曾是太学院院长,想来你们应该都知道。”
君如意点头,她不曾和周院长打过交道,但知晓他的为人。“周院长一生正直清廉,是个好官。”
“从那以后,我和阿瑶渐渐熟了起来,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放课,放课后她会单独留下来,让我帮她补习功课,说来惭愧,我家世代教书为生,可我的教书的本事并不传自我父亲,而是缘于那几年帮阿瑶补习功课锻炼出来的。其实阿瑶比我聪慧,功课比我学的好,我知道她留下来,是为了和我呆在一起。我们感情越来越好,但我也知道我和她差距太大,像我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她父亲是不会同意阿瑶嫁给我的,所以我们一直偷偷交往,除了双方家长,从未对旁人提起过,但我没想到阿瑶竟然说服了她父亲,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我想给阿瑶更好的未来,也为了能配得上她,准备考取功名后就上周府提亲,但世事变化莫测,未曾开考,阿瑶就被赐了婚,阿瑶纵有万般不愿,也没法抗旨不遵,毕竟我和她未曾请过媒、也未下过聘,我想过偷偷带阿瑶离开皇城,可阿瑶不忍牵连周李两家人,只能含泪与我绝别,阿瑶嫁人后,我万念俱灰,没过多久便离开了皇城。”
一杯茶尽,君如意又替李岁生斟了一杯,她明白为何连皇城司和大理寺都查不出来李岁生和周瑶的这段往事,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周瑶,毕竟名声对女子来说,太过重要,所以他们都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但这段青葱恋情始终被双方珍藏在心底。
“这些年流浪在外,我一直在做过教书先生,带过不少学生,但一直未娶,我始终忘不了阿瑶,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将她娶进门,去年,我父亲病故,我得了信便回了皇城,父亲出殡那日,阿瑶也来送别父亲,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但她消瘦了许多,脸上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她眼睛红肿,我知道她哭过,我想安慰她,但她那时是侍郎夫人,我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教书先生,我和她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能够远远地看她一眼我就已经很满足了,阿瑶看我的眼神没有变,我知道,她心里始终有我,就像我心里始终有她一样。”
“送走父亲后,我便不打算离开皇城,父亲母亲相继离世,家中还有个妹妹,我不能抛下她不管,我虽不才,但教书养活妹妹还是可以的,而且我这些年一直在外飘荡,心里的坎始终没有过去,我知道即使再离开皇城几十年,我也忘不了阿瑶,索性就留在皇城,只要我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也许我就还能再见到阿瑶,虽不能在一起,但只要她过的好,我亦心安。”
“我没有料到,很快我就再次见到了阿瑶,侍郎府的人找到我,要我去府上做教书先生,我本不愿,我怕阿瑶见到我会为难,可无奈实在拗不过,我不去侍郎府教书,这些人便赖在我的学堂里不走,影响我给学生们上课,没办法我只好应允了下来。”
顾九朝扬了扬墨眉,问:“侍郎府的人缠着让你上门教书?”
李岁山点头。
顾九朝问:“你回皇城不过一年,名气还没大到让孙侍郎非你不可的地步,你就没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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