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车出门,许云阶打算去买菜。
阿四道:“殿下,宿域的粮食有储粮司操管,国管,民间不可大量买卖。我怕有心人会留意到我们。”
他以为许云阶在着手囤粮的事情。许云阶看着他,道:“我想学做饭。”
“做饭?”阿四皱眉,“殿下若要知道价钱,问府中采买之人便可得知,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
许云阶道:“我只是想出来走走,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的家中,我有些……”
在沈千重家中,他有些变扭,难以描述的难受,抓心挠肺的。
往前走,一个护卫跑过来拱手道:“殿下,将军让我回来禀告殿下,将军他不是这个意思,殿下随意玩赏,今夜将军回来与你细说。”
这个意思?哪个意思?
许云阶看向阿四,阿四摇头。
宿域在图舆上的位置较为分散,在其汤与草原之间都有地,有的集中,有的分散,不好管理,因此武力、将军便很重要。
重要之人往往受限颇多,而沈千重瞧着不像是甘愿受人辖制的人,但是李氏是他母亲的母族,他也是因李氏而受到重用,有机会操纵权势。
他若有野心,李氏是越不过去的,不是分崩离析,便是吞并,当然也有可能是两败俱伤,其汤与其他小国渔翁得利。
许云阶望着天,喃喃道:“原来在川临城,我一直想出府。我想放风筝,斗花灯,做好多事情,现在真的出来了,却什么也不想做了。”
阿四道:“殿下二十四了,当然会觉得小孩子的把戏不入眼。”
“入眼的,只是懒得玩了。”许云阶道,“我们去吃些东西。”
“走!”
“走。”
宿域都城,美食繁多,美景也多,一日下来两人不光顾着吃,也熟悉多处名景。
石窟,佛龛,西域高僧的脚印,如蛇的草原,紫色的草原。
太阳下山,许云阶推辞阿四递来的肉饼,道:“他想和我一起用晚膳,不能再吃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沈千重没回来,许云阶招来一个护卫道:“你们将军往日何时回府?”
护卫道:“回殿下,将军回府不固定,他何时从营中出来,何时回府。”
“阿四,”许云阶转头,“他有何消遣?”
阿四想起许云阶吩咐他查沈千重的喜好,道:“没查到——我的消息是他没有消遣。”
没有消遣。许云阶若有所思,转头吩咐四丰道:“今日我要吃炖鸭。”
四丰笑道:“殿下,方才将军派人送来一匡藕,殿下要如何吃?”
许云阶一愣,摆手道:“炖排骨汤。”
四丰比他还愣。
许云阶抿嘴,道:“炖汤,好吃。”
晚膳炖了一大锅,沈千重进门便见许云阶坐在食物之后,他只瞧见一点小小的身影,听见殿下和阿四的说话声。
两世为帝,沈千重什么没见过,可在热气腾腾的白雾中,他还是放缓了脚步。
这是许云阶,他的殿下,他的意中人。
殿下正住在他的家中,他还没有灭他的国,强迫他。
沈千重将沾惹外尘的衣袍丢给下人,放轻脚步走过去。
屋外渐暗,灯一盏一盏被点起来。
沈千重目光随着亮起的灯光落在许云阶身上,许云阶若有所觉,抬起头,看见他,眉头舒展开,笑了。
“将军。”
“嗯。”沈千重的双手在袖中握拳,坐在一边道,“殿下在等我?”
许云阶先对阿四道:“便这样,我为你相看,下去吧。”
阿四退下,许云阶看向沈千重的眉目间皆是欢喜,道:“此后阿四将与我在宿域长住,他也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我想为他相看一个姑娘。”
这是商量。
沈千重道:“可要我做什么?”
许云阶道:“我初来乍到,不认识什么人,自然是要仰仗将军的。”
沈千重抬起双臂放在桌上,须臾,很忙地盛出两碗汤,一碗放在面前,一碗递给许云阶。
许云阶瞧着这个倏然忙起来的男人,目光移向那碗汤,扬扬眉,不置可否道:“将军是在侍候我吗?”
沈千重道:“那殿下满意否?”
许云阶用虎口环住碗口,顿了顿,提起碗送到嘴边,道:“差强人意。”
沈千重便笑,很高兴的模样。
许云阶道:“对了,将军派人与我说不是那个意思,是囤粮?还是……昨日的‘不太好’?”
沈千重道:“囤粮我已经在做,殿下是其汤皇族,还是男儿身,在宿域多有不便,我怎么会让殿下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许云阶一诧,道:“那将军昨日的话是何意?”
沈千重道:“殿下,会看账吗?”
“账?”许云阶捏捏手心,“我不会。”
“那,”沈千重握住他的手,“殿下愿意学吗?”
这是他第二次尝试牵住许云阶的手,许云阶轻声抽了一口气,怔忪地看着他。
沈千重道:“过几日便是我们的成亲之日了。”
成了亲便是夫夫,牵牵手不过分,到时候还有更过分的事情。
许云阶纤长的睫毛颤动,将手抽回来,道:“我愿意。”
沈千重便笑道:“那府中账册分开,一购买粮草,一府中开销。”
粮草?这是连不管不顾地抛底了,许云阶眸中神色一变。
沈千重站起来给许云阶布菜,软烂的骨肉被舀到大碗中,沈千重净手将肉撕下来放在许云阶碗里。
“殿下,我不是安分的人。”他笑着,做着最温柔不过的事情,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我记仇,李氏得罪过我,纵是我的伯乐,我也不吝一杀,夺他的天下。”
许云阶揣着手,没动。
沈千重便将煮得粉红的一丝瘦肉递到他的唇边,轻声问:“殿下,你是我求来的夫,愿意为我保守秘密吗?”
许云阶静坐片刻,沈千重的手没有抽回,肉香在鼻尖萦绕,少顷,被殷红的舌头接住。
“你为何要告诉我?”
“夫夫同体,将来我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殿下,不若现在坦白一切。”沈千重坐到许云阶的身边,“其实大骨头要抱着啃才过瘾,江山也是,殿下要试试吗?”
许云阶道:“不知将军更偏爱北边的羊,还是南边的羊?”
沈千重道:“我便是也爱南边的羊,捉回来也是殿下的,殿下要捉我便捉,殿下不捉我便不捉。”
许云阶深吸一口气,将手腕搭在桌边。
沈千重道:“殿下或许不信我,但南边的羊乖乖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又有什么理由将它捉来。说到底,南边的羊比北边的羊跑得快。”
“那我们,”许云阶也是寻常男子,这一番事业,与江山有关,心里的波涛很容易被勾起,“试试。”
沈千重咧开嘴,笑得看不见眼睛,道:“那从此殿下管钱,在朝中收拢人心,我出征在外,在军中收拢人心?”
“你不怕功高震主,你的陛下故意散播不好的传言?纵你爱民如子屡立奇功,也不会有人喜欢你。”
沈千重在其汤的名声不好,在宿域虽然没人说,但又有几人知道真正的沈护是什么模样。
许云阶看着沈千重,沈千重道:“我已成家,以后定当奉殿下之命,洁身自好,便是有人传我流言,也顷刻还己清白,必不让殿下嫌我脏。”
许云阶说不出话来,将放凉的汤喝掉,却是忍不住道:“你真要与我成亲?真要与我白首?”
“沈千重,若你求娶我是因为不想娶其汤公主,你说一声,我会配合你。”
“你不必如此,交付真心太难,我怕你最后会悔心。”
沈千重道:“没有,我求娶殿下是听你们其汤太子之言,没想到甚合心意,殿下是不喜欢我这样的?”
“不,不是。”许云阶想起阿四的话,脸色发红,心中羞怯,“我自然是喜欢你这样的,不过,不过我想得多,总有些怕。”
“莫怕。”沈千重起身站到他的身后,片刻将手搭在他的双肩之上,“你我若真心相许,必能平安顺遂到白头,纵使出了意外,也能相互扶持。殿下,你有何事可定要与我说啊。”
说吗?还是不说?
许云阶急切地抓住沈千重的手,扭过头道:“将军,我……”
他心中想说,可是开不了口。
他要如何告诉这个男人,他活不到三十岁,不说远比说了容易。
许云阶放开沈千重,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沈千重盯着他的后颈,心中无波。
更北方的游牧民族冬日总有些难捱,便骚扰宿域。
只是小打小闹,无需沈千重前往,可他有兴致,坐回去,道:“明日我要前往噶丹,殿下可愿同往?”
许云阶小声道:“我要学看账。”
沈千重骗他,道:“噶丹有会看账的先生,与快京之人皆无关,我们正好可以请一个回来。底细清白,我们也放心,不是吗?”
“好。”许云阶答应他。
吃完饭,两人到书斋坐着,沈千重看军务,许云阶看书。
许云阶盯着《世说新语》,良久未翻页,夜风起,目光移向窗外飞舞的满天竹叶与雪花。
沈千重若有所觉,抬头看他。
许云阶也看他,道:“将军的院子为何叫小华院?”
沈千重放下军报,道:“殿下可是觉得小华院有不妥?”
许云阶缓缓摇头。
沈千重捏着耳下银链,道:“为人不宜过满,品德高尚之人往往心怀苍生,但自己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而品德低劣者多不堪,世人所鄙,我不愿为,便名‘小华’。”
他拿起军报,对许云阶一笑,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我来到一个院子,院里有一个少年,他将脚下银链赠我前程,我抬头却见他牌匾便是‘小华’。”
许云阶:“……将军前程似锦,必是梦中仙人相助。”眼睛却将沈千重耳上银链瞧住。
沈千重道:“好了,夜色已深,殿下该去休息了。春蚕和枯荣的解药说是几年都排不出身子,该好好养着。”
许云阶点头,离开。
沈千重将书丢在桌上,拿起书柜上的《世说新语》放在军报上,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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