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最好吃的蛋糕!”孟承云一放学就带程松直来了这家蛋糕店。蛋糕店坐落在静谧老街道里,车辆人流都不算多,只是蛋糕价格昂贵,为了在程松直生日时请他吃一块蛋糕,孟承云花掉了自己半个月的零花钱。

程松直坐在蛋糕店里,慢慢吃孟承云给自己买的一块小蛋糕,说:“你要不要先回家?”

“等会一起回去就好了啊,我家和你家不是很近吗?”

是很近的,两个小孩每天都是沿清河大道从东往西走,先到三中教师宿舍区,再过两百米左右,就是省政府家属大院。可是今晚,程松直不想这么早回去。

孟承云听完了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一会是不想回家和爸爸过生日,一会是不想连累你晚回家,当即义薄云天地表示:“我是不可能自己回去的,我带你来这里,肯定要带你回去!”

“我自己会回去啊,我认得路。”

“不行不行,要么你跟我一起回家,要么你在这里连累我,你自己选!”

其实孟承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跟程松直在一起,只是隐隐觉得,如果他也走了,程松直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大约程松直也是愿意有人陪着自己的,劝了几句之后就沉默了,只静静地坐着。

时间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八点半,孟承云越来越担心自己的屁股,不吭一声就这么晚都不回家,跟找死有什么区别,他简直是用命在陪程松直过生日!

“等会回家,我要被我爸打死了,你给我收尸吧!”孟承云白了他一眼,“哼,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八点半了!屁股都可以被打熟了!”

“你爸爸打完你以后会讨厌你吗?”

孟承云歪头想了一会儿:“嗯,可能不会吧,他虽然打人很凶,但是我觉得他没有讨厌我。”

“嗯,如果我妈妈在的话,可能我爸爸也不会讨厌我。”

“不是啊,我觉得跟我妈妈没有关系,哎呀我说不清!”

“我希望他讨厌我,”程松直忽然道,声音低低的,“这样他就会让我去外婆家。”

孟承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闭了嘴。

也幸亏程松直有点良心,没拖到太晚,九点左右就起身说要回家了。孟承云担心自己的屁股,但更担心程松直,亲眼看着他走进三中教师宿舍,才急急忙忙地滚回家准备挨打。

程松直在楼下仰头看着三楼的家,黑黢黢的,没有开灯,爸爸是去找自己了呢还是去学校值班了?在爸爸心里,是他重要呢还是学校的学生重要?程松直想了一会,却没有答案。

“松儿?”

程松直回头一看,竟然是叶叔叔!他木木地喊了一声:“叔叔。”

可是没想到,昏黄灯光下的叶叔叔没有应他,只是神色匆匆,大步跨上前来,扬起宽大的手掌,对着小孩屁股“啪”一声落了下去!

“啊!”程松直从没挨过叶叔叔的打,不知道叶叔叔的巴掌如此厉害,比盛怒时的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下就把他疼出了眼泪。

幸亏叶叔叔只打了他一下,就揪着他问:“你怎么回事?一晚上不回家!你想急死你爸爸急死叔叔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找你找疯了?我跟你阿姨把姐姐丢在家里不管,跟着出来找你,你呢?大半夜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

程松直没见过这么生气的叶叔叔。在他的印象里,叶叔叔都是温和慈爱的,从不说重话,因而那一连串的责问一出口,程松直就被吓傻了,这么多问题,一个都回答不上。

叶老师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又气恼又庆幸,恼的是孩子不懂事,庆幸的是孩子到底没出事。他摇了摇头,一边牵着孩子上楼,一边打电话给程老师,告诉他孩子回来了。

接到叶老师的电话,程老师总算是把一颗心放回了胸腔里。他紧赶慢赶回了家,见到小孩就劈头盖脸地问:“程松直,你今天去哪里了?”

“在外面。”

“外面是哪个外面?在外面干什么就到现在?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我什么都不干就为了回来给你过生日,你一声不吭地失踪几个小时,现在跟我说在外面?!程松直,你有没有心啊?!”程老师精疲力竭,桌上的菜没有动过,但已经凉了,凉得彻彻底底。

“我又没让你给我过生日。”

“程松直,你非得这么不识好歹是吗?”程老师耐心都耗尽了,几步走过去拿起竹尺,“你要讨打是吧?我成全你!”

程松直脸色一变,跑了开去,可还没跑到房间门口,便被爸爸逮住拖了回来,按在沙发扶手上,“啪啪啪”地热了个身。

程松直穿的是夏天的校服裤,轻薄透气,根本挡不住疼。生硬的疼痛从臀上传到脑后,程松直只觉头皮发麻,头脑混沌,却没叫出来。

他这么大了,再哭得满楼的人都知道,实在是太丢脸了!

“讨打高兴了?”程老师气得头疼,一阵阵晕眩。

“你爱打就打,最好打死我!”

“你!”程老师想脱他的裤子,却又怕被他逃脱,干脆丢了竹尺,仍旧一手按住小孩,一手扒了他的裤子,扬起巴掌“噼里啪啦”一顿打。

程松直虽说不在乎挨打,可是这样肉贴着肉,总是格外亲呢,也格外羞人些。他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让我去外婆家?!”

程老师被他说得一愣,手微微一松,程松直已是逃到了玄关前,要不是裤子还搭在膝弯处,他转身就可以再跑出去。

“程松直,你为了去外婆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吗?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何必费心管你教你?我为你花钱花时间花心思,你一点都看不到是吗?”程老师第一次生出不值的感觉,他为这个孩子放弃了多少?换来的又是什么?

程松直心脏猛地一抽,仿佛被人用最狠的劲在身上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拧了一把——他终于感觉到了,感觉到了爸爸的厌倦,爸爸终于要放弃他了。

但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伤心的?

程松直低头穿上裤子,僵硬地说:“你可以不管我,只要让我去外婆家!”

“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世界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程老师大步过去,再次逮住小孩,扬起竹尺对着那个绯红一片的小屁股抽了下去。如果说刚刚那几下竹尺和一顿巴掌只是热身,那现在的力度就是实实在在的惩戒了,竹尺从高处挟风落下,“啪”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皮肉上,分明是板状物,抽打的声音和带来的火辣疼痛却像是尖锐的鞭子。程松直没忍住疼痛,“啊”地喊了出来,可是身后的竹尺没有因为他的尖叫而停止,反而“啪啪啪啪”地急速落下,狠戾地盖满了两团肉的每一寸地方,程松直的那一声“啊”也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叫喊。

到底是把其他人惊动了。旧式楼房隔音不强,叶老师和妻子都刚回来,还说着松儿的事,结果就听着楼下声不对,赶紧跑下来敲门:“松儿!松儿你给叔叔开门!程老师!”

程老师被这声音叫停了一会,手松开一点缝隙,孩子便逃似的挣开了,只是屁股伤痕累累,跑也是东倒西歪的,“啪”地撞碎了电视柜边的一个花瓶。

“啊!!”程松直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抱着脚摔倒在地,他刚刚穿着拖鞋,屁股疼得站不稳,脚下一滑,就踩到了一块碎片,脚底迅速渗出血来,黏糊糊的。

“松儿!”程老师顾不上门外的人,一把丢了竹尺冲过去,抱起孩子,“松儿别怕,爸爸在,爸爸帮你止血。”

时清兰以前在疾控中心工作,做过不少急救方面的宣传工作,如何止血如何人工呼吸,那时候人们的急救观念很薄弱,每次宣传回来时清兰都又累又挫败,于是只好把情绪转移到程老师身上,非逼着程老师学。到底是亏了那时候,程老师看到孩子一脚低的血,慌张中竟然还能记起如何处理紧急出血。

叶老师在外头等了十来分钟,门才打开,程老师抱着满脸泪水的小孩,道:“松儿脚踩到了瓷片,我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得带他去医院看看。”

叶老师看了一眼小孩脚丫上的绷带,道:“我和你一起去。”

程松直这一晚上已经哭得眼泪都干了,屁股疼,脚疼,心也疼,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忽然就预感到了以后的日子。

今晚过后,爸爸不会要他了。

程老师在听医生说注意事项,叶老师则去缴费拿药,两人回来后看着孩子,一时都没了话。

过了会,叶老师还是当了和事佬,坐到小孩身边,缓缓道:“松儿不怕,过几天就好了。你爸爸今晚是找你找得着急了,不是想打你的,你听话,去跟爸爸道个歉。”

“不要,他要打我。”程松直小声说,吐字含糊不清。

“松儿听话,你爸爸是希望你认识到错误,记住教训,打你为你好,知道吗?”

程松直慢慢抬起头,看着床尾的爸爸,原本干涸了的双眼竟然再次充满了泪水。叶老师欣慰地想,孩子是懂事的,还是会听他的话。

可是,他只听见一句“我想去外婆家”。

程老师双眼湿润,点点头:“好,让你去外婆家。”

这两年,可是每当程老师看见孩子酷似妈妈的小脸,就觉得阿兰始终没有完全离开他。程松直是阿兰送给他的礼物,承载着他们对彼此的爱和对未来的期待。可是他的刚强和自负始终在与孩子的幼稚与敏感角力,并在这个夜晚宣告失败。

他失去了他的儿子,他永远失去了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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