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师吃了早餐又回来了。段考成绩这两天陆陆续续出来了,他得把自己班里的成绩录入电脑,然后做统计分析。叶老师给小孩再上了一回药,心想一直趴着也不行,干脆抱他在自己腿上坐着,让他屁股悬空:“这样睡会?”
程松直点点头,盖上了眼皮。
挨了打,又一整晚没睡,现下疼痛感消退了一些,程松直一闭上眼睛,困意就如同潮水一般袭来,就连身前的键盘一直响,都没能影响他。
一口气睡了五六个小时,中间叶老师半边身子都麻了,看孩子没有醒来的迹象,便把孩子放回了沙发上,让他接着睡。
“嗯······”程松直迷迷糊糊地醒了,睁开眼就看见沙发,慢慢清醒过来,“老师……”
叶老师抬起头,随后起身走过来:“来,老师抱着。”
程松直也不客气,伸出手就抱着老师的脖子,由着老师把自己抱在怀里走到桌边去。程松直一眼就看到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问:“老师,要我帮您吗?”
“还没沦落到要剥削你的地步,”叶老师坐下,依旧是程松直睡前的姿势,“怎么样?好点没有?”
程松直点点头,睡了半天,确实好多了,又看到桌上的蛋糕,指指说:“是给我的吗?”
“嗯,给你的,你师母中午去买的,你先吃点。”叶老师看小孩精神好了些,也不多说,继续工作去了,小孩就在他怀里窸窸窣窣地拆蛋糕吃。
程松直感觉屁股比昨天好多了,睡醒来神清气爽,还有蛋糕吃,简直美滋滋,吃了两口就不安分地到处瞟,一不小心看到昨晚打断的那根藤条丢在垃圾桶里,断口朝上,还沾着一星半点血迹,看得他脸一红,赶紧把头扭开了。
哎,不对,那根藤条应该是他割过的那根,哎?也不对,他割断的那根没打出血啊,那是怎么回事?
程松直又扭头看了看那根藤条,断口处有很薄的一层平整的断痕,如果是打断的,不会是这样啊!可是他自己弄断的那根,明明切得要深很多,难道是……
程松直悄悄看了一眼老师,心中有些猜测,不好意思说。
叶老师感到小孩往自己怀里贴,恨不得要粘起来似的,觉得他又搞怪,问:“又想干嘛?”
“没干嘛。”程松直一脸笑,吃口蛋糕都差点呛到。
叶老师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警告似的说:“你小心着点,收假应该就发段考试卷了,别又让这个屁股替你受罪!”
“哎呀!不要嘛,老师不要打,都打了好多了!”程松直不依不饶地闹起来,叶老师生怕他蹭到伤,忙将人用力一揽:“不闹了,看在你这次挨了这么多的份上,过百就不打。”
“老师最好了。”小孩又立刻乖得跟小绵羊一样。
一直到晚上吃饭,程松直才想起来自己最该担心的事情,他等会要回家,程老师肯定会知道。
“我不想回家。”
“怎么?不想让你爸知道?”叶老师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一边说,“你爸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你挨我的打。”
程松直食之无味,听师母和姐姐埋怨了老师几句,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叶老师突然道:“跟你爸闹得也够久了,差不多就行了。”
“我没有跟他闹。”程松直有些胸闷,他不知道怎么跟程老师好好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常的父子生活了。
叶老师教了二十来年书,什么样的家庭都见过,最是知道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最后也只能叹气。
“应该程老师来哄我弟才对,他这么对不起我弟。”叶晓道,立刻招来了两个大人的抨击:“小孩子懂什么?胡说八道!”
叶晓冲程松直吐了吐舌头,表示要听吐了,程松直被逗得笑出了声。
晚上程松直还是回了家,毕竟他所有的东西都在家里。当他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进到房子里,迎上程老师那异样的目光时,简直羞得要钻到地底去!
输人不输阵,他硬着头皮,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沉默着挪进了房间里。
十来分钟后,程老师敲开了孩子的房间门:“要不要给你上药?”
程松直一阵烦躁,他都够羞的了,干嘛还要直接问啊?“不用。”
程老师走进来,把一瓶药放在桌上:“那你自己上,有什么就叫我。”说罢,慢慢转身出去了,关门时只有很轻的一声。
程松直忽然又气恼起来,什么嘛?说不用就真的不用了?他可以直接来上嘛,打人的时候没见他这么好商量!
在心里骂了一通程老师之后,程松直拿了药过来,随便喷了几下,也不敢揉,趴着看了会书,就直接睡着了。
因为段考考得还不错,数学破了百,程松直免去一顿打,周末就到青山湖公园的轮滑场里放开玩了。
看到他的新鞋,那个女孩子死缠烂打地撺掇他报了名。程松直红着脸去报名,一再说自己的技术超级烂,肯定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
这不是自我贬低,是因为他看过这群人滑,跟自己不是一个水平。
“我们可以教你啊!再说了,我们也是玩玩嘛!”这个女孩子是N大轮滑社团的,今年大一,非常喜欢这项运动,人也很热情,每次都揪着程松直聊天。
“程松直!”
程松直扭头看去,发现是尤嘉楠,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尤嘉楠小跑过来:“我听孟承云说你买了新轮滑鞋,来跟你玩。”
尤嘉楠还是跟往常一样穿着白衬衫,今天换了条黑色的运动裤,依旧显得干干净净,和烟尘气很重的轮滑场格格不入。程松直看他背着包跑过来,还真的掏出了一双轮滑鞋,非常惊讶:“你会吗?”
尤嘉楠摇摇头:“不会,但是我们小学学过滑冰,应该差不多。”说着就开始换鞋。
纯白鞋面,金色描边,一看就不是便宜的鞋。程松直有时候非常羡慕尤嘉楠,不是因为他们家有钱,是因为他爸爸什么都舍得给他。
“要扣紧一点,算了,我来。”程松直坐下来,帮他扣紧了鞋子,尤嘉楠皱皱眉:“有点紧。”
“是这样的,安全一点,来吧。”
虽然没学过,但尤嘉楠的平衡能力早在小学时就得到了锻炼,单排轮上脚一会,他就摸到了感觉,一步一步往前试探着,程松直要拉他,他也不给:“你去玩吧,不要管我。”
说是这么说,但程松直不放心,还是在他旁边滑来滑去,省得他摔了都没个人管他。
尤嘉楠很快掌握了技巧,可以慢慢溜,他滑到围栏边,突然笑着大叫道:“爸爸不要看我!”
程松直一抬头,才发现尤嘉楠爸爸就在外面的椅子上,一直朝他们这边看。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程老师送他去学轮滑,他也会大叫爸爸,但他从不害羞,只会喊爸爸快看我。
如今,要喊也没得喊了。
程松直脚下一用力,转身滑开了。
第二天就是家长会。程松直这回成绩还看得过去,至少家长会上,程老师没有被各科老师骂,还听到了一回表扬。
表扬程松直在四月的“卫生·健康”板报活动中为班级出力,拿了一等奖。老师的投影幕布上是程松直和尤嘉楠还有另一个女孩在板报前的合影,他们三个是出板报的主力。
程老师看见那板报上预防艾滋的标志,莫名心酸。
教室外的程松直也看见老师放的照片了,心里很不舒服。他想让程老师知道自己还是记得妈妈的,也在努力变得更好,可是让程老师知道吧,又显得矫情,还做作。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难再和爸爸好好交流。
家长会结束,程老师提出想去看看他的板报,程松直没法拒绝,只得在前面带路,沉默不语。程老师远远就看到了熟悉的图,待得走近,一股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对时清兰的怀念,对儿子的欣慰,甚至还有对过去几年的遗憾,全都混在一起,像一杯味道古怪的饮料。
程松直站在爸爸身后,看他专心致志的模样,突然就很希望他回头来问一句为什么下面还加了个托举的东西,或者更直接一点,这是不是一个轮滑鞋。
哪怕很矫情,但他还是想要。
可是程老师似乎没看出来,只回过头给了一句鼓励:“画得不错。”
程松直眼眶有点红,本应该开心被爸爸夸奖的,可是自己偷偷买轮滑鞋和准备轮滑比赛的事沉重地压着他,让他无法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程老师趁此机会要和他拉进距离,追问道:“想要什么奖励?”
程松直沉默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夏日的风吹过长廊,吹红了那个倔强男孩的眼尾。程老师看着孩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想,孩子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是他什么也不愿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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