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孩子真要生气了,程老师才收敛一点:“他要生气了。”
“师爷。”程松直对着手机唤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程老师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只见小孩垂着头,一脸认错的模样:“对不起,师爷,我不应该乱写,我以后不会了。”
“胡说!”刘巍思的声音传过来,“就应该多写,多有创意呀!你以为学校老师说的就是对的吗?搞不好咱们松儿说的才是对的。再说了,孔子这些东西,随便读读就行了,当什么真呀?糟粕一大堆。”
程松直还是有点不安,手指头抠着桌面:“可是师爷,您不是研究古代文学的吗?”
“我研究古代文学怎么了?我又不研究孔子。就算我研究孔子,难道我就一定是孔子的拥趸吗?我们研究,是为了批判地接受!怎么?孔子就不会错吗?!”
这一通可把程松直说糊涂了:“那不是说孔子是圣人吗?”
“孔子是圣人是谁说的呀?多少年前的事了?孔子在春秋末期那确实很厉害,但我们也看到他的历史局限性、阶级局限性,不能什么话都觉得是对的。圣人这么多,我们听谁的呀?是不是?要是这年头还把孔子奉为圭臬,那真是白启蒙了!”
其实程松直还不能完全理解师爷的意思,但大意就是没关系,可以随便说,他稍稍放了心,说:“哦,知道了,师爷。”
“程映泽!”那头一声怒喝,吓得程老师立马坐直了身体:“我在,老师。”
“你怎么教的松儿?都多大了还读《论语》!教一点五四好不好啊?打一点哲学基础行不行啊?你还老师呢,你怎么当的老师?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一天到晚在外面给我丢脸!”
程老师一脸无语:“我这是在给他补初一的课好不好?”
“狡辩!初一的课现在才补,就是没有好好教!”
程老师大概是想起十几年前他老师那个尿性,干脆顺着他的话:“是是是,我没有好好教,我现在要给他补课了,再见!”
程老师挂了电话,看小孩闷闷不乐地收了书,仿佛还是觉得有点丢人。他把小孩拉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孩子的眼睛,温和道:“松儿,师爷说的是真的,你的解释都很有创意,爸爸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知道吗?你说孔子有胃病,那是鲁迅先生说过的东西,也许你有一颗与伟大灵魂相通的心,明白吗?”
“真的吗?”
“真的,不要为这个事感到难堪,你有想法,也有表达的勇气,爸爸觉得很高兴。”
这还差不多,程松直又把书放了出来,真就小孩子脾气。
程老师开始给小孩讲《论语》,一边讲考点加深记忆,一边讲些相关的内容拓展视野。程松直觉得爸爸讲得比学校老师好多了,一个劲往爸爸身上靠,课文还没讲完呢,程松直就坐到爸爸腿上了。
“这里的’之’是代词,指代……看爸爸做什么?”程老师说着说着发现小孩都不看书了,就盯着他看。
“爸爸,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嗯,你说。”
“楠楠你知道吗?就是尤嘉楠。”
“知道,是你们班第一名嘛!”
“对,前段时间他生病了,我和孟承云还有颜丹琳去看他,听说他爸爸要和公司里的秘书在一起,他觉得接受不了,就很难受。”
“为什么呢?是因为年龄还是职业?或者别的?”
“年龄也有吧,楠楠说他们两个差十几岁呢,而且,”程松直看着爸爸,“他们都是男的。”
程老师笑笑,抓着小孩的手:“所以你就在想,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爸爸身上,你会怎么样?”
程松直点点头,本想说爸爸高兴我就高兴,可是他又记得清清楚楚,二年级的时候,他分明破坏过爸爸的二婚,现在再说这种话,只会显得虚伪,于是就不说了。
第一节晚自习已经开始,程老师没有值班任务,可以和小孩独享办公室。安静的空间里,程老师仿佛能听见孩子的呼吸,穿过他的呼吸触摸到他的心情。
“松儿,那你知不知道尤嘉楠他爸爸最后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我听楠楠说,他们就没有在一起,还是分开了。”
就像你多年前做过的选择。
“松儿,世事总是很难两全的。我想,尤嘉楠爸爸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这样楠楠也不高兴啊,他一直想着这件事,把自己都搞生病了。”程松直眼眶有点湿润,“他是想让他爸爸高兴的,可是他自己又不高兴。”
“对于爸爸来说,自己不高兴,和看着小孩不高兴这两者,还是后者更难受些。他爸爸很爱他,愿意为了他放弃很多东西。”
程松直伸出双手环抱着爸爸的腰,依偎在爸爸怀里,不说话了。
程老师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背。
傻孩子,说什么尤嘉楠和他爸爸,说来说去,不就是说自己么?
程松直抱了爸爸一会儿,收敛情绪,又挣着要下来,手一挥,撞了桌上鼠标一下,电脑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那是程老师下午正修改的课件,还没改完,第一页几个大字亮在屏幕上。
“痛苦感受的真实性。”程松直不解其意,“是什么?”
程老师把小孩放下来,笑着把自己的ppt放出来给他看:“是爸爸的课件,讲一首很长很长的诗,叫做《琵琶行》,你想听吗?”
程松直亮着眼睛,兴奋地点点头。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写的,你知道他,他被贬到江西九江做官。有一个晚上,他在江上送客,听到一个琵琶女弹琵琶,就邀请人家过来。这个琵琶女呢,原本是京城的艺妓,年轻时候非常厉害,得到很多富家子弟的追捧,但是如今年老色衰,只好嫁给商人为妻,商人又经常去外面做生意,留她一个人独守空船。那么白居易就觉得和她产生了共鸣,因为白居易原本也在京城做官,春风得意,但是现在被贬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所以就非常有感慨,写了这首诗。”
“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程松直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几个字问。
程老师解释道:“因为很多学生学完这首诗,会觉得琵琶女和白居易都不算惨,你看,比起杜甫来,白居易也还挺幸运的是吧?至少还活着嘛,还有官做,琵琶女也嫁人了,其实都还好。”
“可是,松儿,痛苦其实是不能比较的,每个人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真实存在的,不能说你比我惨,所以我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就像尤嘉楠,你不能说因为比他惨的人很多,他在这件事当中感受到的为难和痛苦就是假的。他们家很有钱,他爸爸很爱他,这些都不能抵消他在这件事当中的负面感受。这样会不会好理解一点?”
程松直点了点头。
“至于琵琶女和白居易的痛苦……”
程松直捂住爸爸的嘴:“不要说,给我看。”
程老师取出一本语文书来,拉下小孩的手,道:“下节课爸爸去值班,你在这里看?”
“嗯,我看完就跟你说。”
这段时间,程松直的阅读速度有了很大的提升,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看完《琵琶行》,突然就有好多话想跟爸爸说,恰好看见桌上的茶杯——那杯茶是来的时候泡的,一个多小时,爸爸连一口水都没喝。
程松直倒了那杯冷茶,灌上热水,准备拿去给爸爸,顺便跟爸爸说他的心得。
可是,走到教室后门,程松直就远远看见有个女生在跟爸爸说话。他没好意思过去,就遛远了一点,可是过了十几分钟,那女生还在那里。
程松直不解,有什么问题要问这么久?她也要从初一开始补课吗?他等得不耐烦,走进了些,听见那个女生问:“可是苏辛不都是豪放派吗?”
“那你要知道,豪放和婉约的分法本来就很粗糙,我们说东坡是豪放派,但是你去翻东坡的集子,他写的婉约词明显比豪放词要多。稼轩也不是一味粗豪的,他的《摸鱼儿》就是婉约词蕴豪情,这些都要根据具体作品来判断的,不要陷入语言的圈套当中。”
“那苏轼是不是真的看不起柳七啊哈哈。”
“你想一下嘛,你会跟谁比语文成绩,你不会跟语文倒数第一比成绩,你只会跟和你差不多的或者比你好的比成绩,苏轼也是一样的嘛,要是他真的觉得柳永很差,他干嘛老是要问自己和柳七哪个好?这个是很简单的事。而且也不要被误导,柳永虽然是流连女人堆里的人,但是他有写得很好的豪放词,《八声甘州》知道吧?哎呀你们怎么什么都不懂?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学生似乎很沉醉,老师念词的声音很醇厚,在黑夜里有种奇异的动人感。等程老师念完,女生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傻站着的程松直。
“老师。”女生示意程老师看。
程老师一回头,看见孩子双手握着他的杯子,站在柔和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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