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和阔木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们两人聊天。关宏几次听到真理院,这次忍不住轻声自言自语,落叶听到了,兴奋地掉转头对着关宏,“对,真理院呢,木叶从妈妈那偷了一张通行证去了真理院,阔木,你说妈妈知道吗?”
阔木边往关宏的空碗里加松针水,边说,“妈妈有什么不知道,妈妈肯定知道。”
“那妈妈为什么不说?”落叶像是问阔木又像是问自己。
“因为妈妈……,妈妈,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妈妈。”阔木突然一阵急躁。
“他为什么要说星象师的女人一定在真理院?”重明打断了祂俩的对话。
“木叶说,大人物都在真理院玩,星象师当然也去那里。妈妈的通行证可以去真理院的任何一个地方。木叶说找到那个女人,说不定我们可以搬到域里去呢。”
“这不属于域里?”关宏好奇地问道。
“木叶说这里不是真正的域。”
话音未落,什木那回来了,落叶跳起来,口里喊着“妈妈,妈妈”,一边朝什木那奔去,她拉着什木那的手进来,一边朝阁楼喊道,“乔木,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乔木从阁楼探出一个头,叫了一声,“母亲。”像乌龟吐壳一样,又把头缩了回去。
“妈妈,妈妈,这次你怎么这么久,我都等你好久了,你看呐,是重明。”落叶用手指了指,“还有她朋友,关宏,那个被放逐的人呢,没死。”
什木那一脸疲倦,她和她们打了招呼,一眼看到关宏腿上绑扎的断矛,“骨头断了?”
“摔了一跤。”关宏讪讪地笑了笑。
什木那解开捆带,说道,“还好,只要定个钉子。”
关宏想象切开肌肉、固定骨头的那个场景,再看看四周,刹那间,一阵麻意从脚底上穿到头顶,她全身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重明对着关宏的耳朵小声地说,“跟我去狩猎,你现在腿上该扎满了钉子。”
“哼。”关宏撇过头,朝向什木那,“真理院在地下吗?”
“地下。这次接生两个,死了两个。你是那个突然出现在祭台的人,你的命够硬,活着回来了,这怎么摔的,那个一零一广场,只有穿上长衫才能去,那个木叶,他一直想去,眼巴巴地在远处盯着那边,这两个小人儿是不是一直说,我要当猎手,我要当猎手,祂俩,以为祂们的哥哥是神呢。好了。”
“什么?”当什木那说好了的时候,关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一脸疑惑,重明朝她耳边吐了一句,“钉子定好了。”
“这是怎么回事?”关宏问道,一脸惊讶。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使了这个东西,你的骨头就好了。”什木那指了指医药箱的一件工具,笑了笑,“重明绑定得也好,要是错位了,这东西也不管用。”
“大祭司赐的,妈妈,你说是不是。”落叶挽起什木那的胳膊,摇晃着。
“民医所什么都有。落叶出生那年祭司赏的。”什木那转头宠溺地看了眼阔叶,“她呀,总觉得自己出生那年最特别。”
“妈妈,怎么不特别了,大祭司赏了你这个呢。”落叶的头倚着什木那的肩膀。
“对对对,就你最特别。”一直不说话的阔木突然说道。
“妈妈说了,我出生那年,雪来得特别早,特别大,天真冷呢。妈妈大半年都在真理院,妈妈,你说是不是?”
“那木叶说你每天晚上都哭,抱着你,恨不得砸地上,扔雪里。”
“我会哭得更响。你不知道吗,那是我在想妈妈,妈妈,你看,我会说话就不哭了。”
“是是是,妈妈也想你们。”什木那放好医药箱,“刀坊的那个姑娘太倔强了,全身发紫,**上全是伤口,还一声不吭,但凡吱一下,就好了。”
“妈妈,你去看她了吗?木叶说,他当时真想扛起她,扔到外面去,被秃鹫吃掉,野狼叼走,也比在那好。”
“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托我带了一颗牙,给她阿妈。”什木那双眼闪着泪花,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阔木,取两块黄羊,我们这里可不经常来客人,晚上吃黄羊钵钵。”
落叶放开什木那的胳膊,兴奋地指着炉灰上一腿一腿的黄羊肉,“你们看,那都是木叶背回来的。”
打开橱柜,里面放满了新鲜的蔬菜、饱满的水果,落叶一面拿,一面问,“重明,你们吃白萝卜吗,炖钵钵放白萝卜最好吃,清甜爽口,再放点豆皮、小白菜,撒青蒜还是香菜?”落叶转头大喊,又回过头自言自语,“两个都撒上。”
青色的萝卜、红色的草莓、金黄的橙子,什木那在起锅烧油过肉,阔木点燃炖锅的火,炒过的黄羊肉投进炖锅,重明、关宏、什木那、落叶、阔木五人围坐在桌边,五个陶土炉上摆了五个土陶钵,热气腾腾的黄羊肉咕噜咕噜地冒出汤汁,落叶朝阁楼大喊一声,“乔木,我们吃黄羊钵钵啦。”
“给她留着呢,饿了自己下来吃。”什木那对重明和关宏说,“稻花谷的食物吃腻了吧,尝尝这个。”
吃肉要喝松针茶,一口大肉一口茶。关宏自从掉入这个极为秩序又极为不可思议的地方之后,还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域内的食物外观鲜亮,嚼起来一个味道,重明的小木屋不缺肉啊菜的,少了点配料,只能清炖,久了也腻,蒸焖炖炸煮炒煎,一样都不能少。
关宏夹了几片豆皮放进冒气的钵子里,情不自禁地说道,“太好吃了,重明,是不是很好吃?”
“好吃。”重明望向什木那,“这些萝卜青菜和稻花谷的不一样。”
“这些都是树上摘的,地里采的,稻花谷那些吃的,下面多得吃不完。”什木那停顿了一下,“听说,从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送出来,送到域里的各个地方。”
“以前总是煮土豆、蒸红薯、白水炖肉,哎呀,我都要吃吐了。”落叶指了指橱柜那一排,“妈妈换了那些东西,我们才吃上这么好吃的呢。”
“大部分域值都花吃上了。”什木那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看似感慨,“制造局、乐坊的那些东西,还要执事的图章。”
“妈妈,木叶想要的东西怎么都那么难啊。长衫,砍刀。”
“不难就不会这么多人想要了。”
“妈妈,重明有好几件长衫呢。”
重明笑了,掏出执事的刀,“你看看,这是谁的图章?”
“刀!重明,你怎么什么都有。”落叶跳起来,夺过重明手里的刀,仔细地瞧着,“木叶说,长衫勉勉强强,刀实在太难了。这是谁的图章?”
“执事的图章。”什木那一脸不解地望着重明。
“是。”
“但是,”
“我知道,但都不重要。”重明想起了母亲。湿地浮岛的家散了,黑乌鸦飞出去自己觅食,她也要离开那里了。
狩猎是一个骗局,是一场表演,表演人与人的斗争,人与天地的斗争,人与兽的搏杀,域是一个由谎言构成的迷宫,真相在咫尺可见的眼前,在司空见惯的日常,但是人们看不见。看见的人说不出,说出的人被打掉了牙。
重明想起父亲。父亲穿上那件麻布长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是清洗这个,就是清洗那个的屁股。
他们把这种方式视作一步步进入真理核心的方法,一个个满怀敬畏地跪地仰望那个绝对真理,持续不断精修这方面的技能,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不断前进迈步,他们走到道路尽头,终于抵达绝对真理的核心,他们清洗过的屁股,明确又直接地送到绝对真理核心的桌上。
重明又想起那些倒在旷野,消失在阳光下的猎手。祂们带着笑容,恬静或者遗憾地离开这个人世。鬣狗撕掉祂们的肉,白蚁啃穿祂们的骨头,剩下的尸骸被风沙埋没。象鼻窝的浪客打响土鼓,吹起竹笛,敲击骨牌,在风中唱起猎手的歌。
那是浪客唱给猎手的歌,也是唱给祂们自己的歌。祂们活在残酷的环境中,祂们从不抛弃希望,祂们走过荒凉、贫瘠的路,身上披着兽皮,夜凉的星空下,祂们相互取暖,为对方卸下兽皮,抚摸、触碰、亲吻、□□,祂们身上披着兽皮,祂们来人间一趟,是为了成为真正的人。
母亲说,传奇游荡在风中,在未知的路上。
母亲逃离了域的规则、秩序,她创造了一个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是域这个大世界中被割舍的一部分,域的一些隐秘约束控制着那个小世界。父亲说,他爱过母亲,母亲没爱过他。答案不重要,一切都已过去。父亲在追求绝对真理的途中,遇见母亲,感受到踌躇与挣扎、犹豫与欢愉,那已是他的幸运。
那些,使他往后某个极度疲惫的日子,偶然想起过去,心在跳动,灵魂在颤抖,原来还活着。
母亲看似无意,所提过的每一件事,都和域息息相关。母亲似乎预料到,只要在这里,总有一天,重明会想到域里走一走,看一看。母亲为这事提早做了准备。母亲说域是一个迷宫,迷宫中有一条神走的路,所以没人能穿透那个迷宫。
母亲沉静地守着一方水域,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家园。母亲什么都知道。重明不禁笑了,想起落叶和阔木说:妈妈当然什么都知道。
“重明,你怎么流泪了,重明。”落叶喊道。
“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感动哭了。”关宏说。
重明瞥了她一眼,拿出一件裹好的长衫,对落叶说,“长衫和刀子给木叶,这个给你。”
“妈妈。”这些礼物对于落叶来说相当贵重,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什木那。
“有这个图章,他想要什么刀都行。长衫,只要套在身上,就管用,他们不管你是谁。”
“但是,”
“我不需要这些,以后我也不会来域里了。”
“但是外面,”
“我知道,现在的外面,没那么恐怖了,天变了。”
“重明,你要去山里吗?听说山里的那些野人吃人。”
“我不去山里,山民不吃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域里才真的吃人。”
“在这里不好吗?我们这里有吃有喝有住,你教我打猎,妈妈,要重明她们住在这里好不好,阁楼上还有地方呢。”
“不用特意教,你想会的东西,只要自己用心,以后自然会了。”
“哎呀,妈妈,你说说话。”
“你让妈妈说什么呢,重明有她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不像你那个哥哥,一门心思只想在域里拿个身份,以后你想出去找重明,妈妈不拦你。”
“外面找个人可不容易。”重明笑了起来。
什木那也笑了,落叶急得满脸通红,阔木端起钵子,在喝里面的最后一点汤底,关宏看着祂们,脑子里突然跳动着一个节奏,和着节拍,她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乔木的声音从阁楼上传下来,“你们一走,有人肯定又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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