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签了合同后的第二天,苏北隅就收到了付款。他看着银行卡里多出的存款,轻轻挑了挑眉。
好吧,看来是自己低估这个记者的实力了。
他向钟时打了款,总算是将违约金还清了。他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去了趟医院。
主治医生对于他终于想要静养的行为表示非常赞同,交代了必要的事情,最后将苏北隅送出诊室,朝他微笑说:“期待您接下来的好消息。”
苏北隅礼貌地回笑,点点头,转身回家将那把巨大的扬琴托运了。
最后他收拾自己的行李,只带了必要的衣物,他的目光随即停在那一面巨大的荣誉墙,上面挂满了他在各个国际比赛中的照片,还有无数个奖杯。
只犹豫了一瞬,他将最上面的一个小相框和小奖杯拿下,放进了行李箱。其他的也都一一拆下,全部塞进了一个纸箱,然后将箱子放在了储物间。
他给周浔发了一条消息。
[屋子里留下的东西都可以丢。]
周浔现在应该在忙,并没有回复。
不知道为什么,苏北隅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庆幸。
他将手机调成静音,在这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凑合了最后一晚。
第二天很早,连太阳都刚刚冒头,苏北隅戴上帽子和口罩,拉着行李箱下楼了。
周浔一晚上都没回他的消息,他微微蹙起眉,可是还没有从单元门走出去,门口却站了一个男生。
身形眼熟,肩膀上覆满了露珠,他的身后就是升起的朝阳,阳光照耀,苏北隅停下脚步,眯了眯眼。
“苏老师。”周浔局促地喊了一声。
苏北隅问:“你怎么在这?”
“我……我猜到您应该会今天走。”周浔抿了抿唇,回答道。
还真是,一点谎都不会说啊。
“你是个记者,说实话。”苏北隅直勾勾盯着他,淡然说道。
周浔对上他的视线,下一秒又移开,视线溜向他身旁的行李箱,最后小声说:“我守了一晚上。”
说完他又着急地摆摆手,认真地解释:“我不是跟踪你,我……只是想送送你。”
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男生稍稍垂眸,终于肯对上苏北隅的视线,浅色的眸子泛着点光,盛满期待。
这下变成苏北隅移开视线了。
“不好意思,我叫车了。”
面前的男生身形一僵,苏北隅又开了口:“你没回消息,我就和你直接说了。”
周浔愣了下,话语却没停:“屋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可以扔掉,所有的都可以。”
话语刚落,苏北隅的手机亮起来,是电话。
他看了眼,朝周浔挥了挥手,说:“车来了,我先走了。”
行李箱的滚轮发出不大的声响,可是周浔却觉得刺耳极了。
他转过身,沿着声音望过去,苏北隅的背影在空寂的小区显得极其单薄。
随着太阳升起的还有湿哒哒的薄雾,笼罩在他的四周,仿佛阳光永远不能照在他的身上。
航班只能抵达市区,苏北隅拎着行李箱,坐上了去往乡村的班车。
窗外的景色逐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青砖白瓦,从车水马龙变成了青山旷野,这是他的故乡。
踏上那一条蜿蜒小道,一路上遇见了多少人,他都不认识,即使认识,他也不会打招呼。
他在这里没有依靠。
从他开始记事起,爸妈就不在身边,从小到大,身边都只有姥爷一个人,也只有姥爷的存折上每个月多出来的一千块钱证明他们还记着有这么个孩子。
后来渐渐地,钱越寄越少、时间越来越晚。他刚上三年级,每个月打钱的账户彻底消失了。
姥爷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仿佛老了十岁。
在这之前,姥爷很喜欢说话,特别是谈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姥姥和苏北隅的妈妈,可回来后,整个人郁郁寡欢。
苏北隅那时候还小,喜欢缠着他,听他讲故事,姥爷只是摇摇头,说:“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苏北隅其实不经常谈起妈妈,因为根本没有见过,所以也从不大哭大闹。但是当他看见姥爷家的神龛里摆上了一张黑白相片,他还是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个晚上。
这是笑着的妈妈,这辈子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女人,她去世了,苏北隅还是很难过。
他的抚养权被判给了另一个同样没见过的爸爸,可是直到姥爷过世,他都没见到过那个男人。
妈妈去世后,男人开始承担苏北隅的生活费,很多钱,苏北隅第一次在姥爷的存折里见到这么多钱。
姥爷一分没用,说是要留给苏北隅上大学。
虽然苏北隅上大学后也没有用这笔钱。
姥爷喜欢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一架巨大的琴,他递给苏北隅两根琴竹,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敲出悦耳的音符。
这是苏北隅第一次接触到乐器,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扬琴。
他性格不好,不爱说话,没有朋友,一有空闲就爱去敲一敲琴弦,姥爷只当他感兴趣,弹得竟然不错,也就随他去。
直到某天,邻居家来了一个叔叔,正巧撞见了在琢磨扬琴的苏北隅,然后如同伯乐识千里马,苏北隅被一路送进了国家队。
那个时候他才十四岁。
天赋这个东西,真是很可怕。
那时正逢姥爷过世,苏北隅错过了考核时间。
但是钟时告诉他,他们愿意等他。
没有人质疑他的能力,他也没辜负任何人的希望,发挥超常,成为国家队最年轻的扬琴演奏家。
估计也是现在最年轻的隐退的演奏家。
他淡淡地扯了下嘴角,像是一个对微笑还不熟练的提线玩偶。
再回到这个地方,没人记得他。
这个村落里只有走出去的苏北隅,没有回来的苏北隅。人们也只认识走出去的苏北隅。
就连他自己也是一样的。
他直接回了姥爷的家,十年前他和姥爷都离开了这里,一个去闯荡,一个安睡故乡。
房子已经空荡了十年,所有家具即使被盖着布料都蒙着厚厚的一层灰,木板门已经破烂不堪,一推门便吱吱呀呀地叫唤起来。
最里面的房间是苏北隅的卧室,他一步一个脚印地靠过去,风呼呼的吹。
玻璃窗上不知为何碎了一片,留下满地的玻璃渣,因为风的摆弄发出刺耳尖锐的怪声。
他在小镇上定了一间民宿,暂时不用住在这。
他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一开始他其实是想直接搬进来的,但是后来多考虑了一下,订了一间民宿防止万一。
他很快从房子里钻出来,打电话联系了装修公司,告诉他们明天就可以开始开工了。
房子只需要小修,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苏北隅将大门轻轻关上,拉着行李箱来到民宿。
其实村子的风景很好,他在房子装修期间也干不了什么事,每天就是做做复健,也懒得去监督,而是翻山越岭,摘蘑菇、观察鸟群,什么都干,唯独每天一个小时的弹琴没有停过。
说来也奇怪,明明村落的青山错落,湖泊清澈,政府也在宣传旅游观光业上大费苦心,但是经济一直上不去,乡里人的经济来源大部分还是外出务工。
苏北隅租的民宿很安静,七个房间只住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房主。
另一个客人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不善言辞,经常窝在房间里,和苏北隅没见过几次面。不过每次经过这人的房间,总是能闻到花草的清香,房门外也总是摆满了花花草草。苏北隅猜测屋子里的人估计是做园艺的。
也是个艺术家,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乡村,对于房主来说,他是个怪人,她更喜欢拉着看上去就眉清目秀待人温和的苏北隅唠磕。
但是苏北隅对那个客人总会有些同感,也能理解他的安静。偶尔在院子里碰见,两人都会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直到某天傍晚,天色已经暗了,夜幕上星星点点,苏北隅从山林里观鸟回来,竟然发现那个客人坐在院子里,手持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
两人视线对上,客人没什么表情,像往常般微微颔首,只不过今天开了口:“你好,我叫路纪修。”
苏北隅愣了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客人开口说话。
他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又很快恢复平常,轻轻点点头,回道:“您好,我是苏北隅。”
路纪修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比赛。”
被人认识对于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苏北隅只是礼貌地笑笑。
接下来没人再挑起新的话题,路纪修也没有要留他下来喝茶的意思,苏北隅适时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走上二楼,二层有三个房间,他在最右边。整个二楼原本只有他在住,此刻他才发现最左边的房间里亮起了灯。
来新客了?
这时他又注意到门外摆放的两个超大行李箱。
为什么不把行李全部拿进去?
忘记了吗?
新来的客人也太粗心了吧。
鬼使神差的,苏北隅走过去敲响了那扇亮着灯的房门。
他非常不喜欢多管闲事,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少一件事,就少一个麻烦。
可能是在乡村里待了几个礼拜,渐渐习惯了村里人朴实的生活习惯,也或是新客的超大行李箱上贴满了的涂鸦贴画和各种心灵鸡汤,蛊惑苏北隅去敲响了这一扇房门。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人明明刚刚还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捣鼓,听见敲门声后却忽的安静下来。
甚至问都没问一句,直接“啪嗒”一声关了灯。
“……”
寂静与黑暗在二楼蔓延,被人冷落的尴尬与打扰到别人的懊悔交杂,苏北隅蹙起眉,眨了眨眼,最后还是问出口:“您好,我是这里的房客,看见门外还有两个行李箱,怕您忘记了。”
屋子里依然黑暗,没有人回答。
苏北隅犹豫了下,往后退了几步,说:“我就是来提醒您一下,很抱歉打扰到您,您早点休息。”
说完这话,他转身想走回自己的房间,却有人接了话。
这人声音尖细,像是刻意被拔高,贴着门缝传出来,怎么听怎么奇怪,却丝毫不违和。
“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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