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无形大手在生与死之间肆意摆弄李凡的生命,现在这双大手如同有了形状——它正一松一紧地攥着李凡的胃,李凡觉得他的胃被捏成一团,胃里一点点液体被挤得干干净净。
治疗车滚轮划过地面,用物被车子颠簸得来回作响,“还吐么?”护士查看了一下李凡的情况,“侧过身子来——帮我扶一把。”
谢斯年小心翼翼拉着李凡的胳膊帮他翻身,“胃里没东西了,吐不出来了。”低声说。
李凡的世界因为呕吐而天旋地转,全身软踏踏、轻飘飘的,被久哥轻轻翻过身后他觉得要不是因为抓着他久哥的手,他马上会不由自主飞起来。疼痛从臀大肌放射到整条腿,拔针之后谢斯年用力地按压针眼,他觉得那条腿变得沉重,沉甸甸地将他从空中坠回到病床。
这种感觉更加奇妙——仿佛这条腿沉在大地上,除此之外的身体全藏在云层里。
云中与人间真实的纽带是谢斯年柔软宽厚的手,他是真实的,是温暖的,是被李凡冷汗浸湿仍舍不得撒手的。
小说中无所不能的男主可以是医生,可以是总裁,可以是什么有钱人……他的爱人病了他会衣不解带守护在病榻,随叫随到、感应无边。可惜现实不是小说,现实里的谢斯年是实打实的医生,是寒窗苦读十余载的医生——他有他的工作,他不能一直守在李凡身边,现实不允许。
擦脸的毛巾在李凡脸上小心翼翼拂过,李凡的呕吐暂时结束,清澈的眼神仿佛再度充满希望,他面对他久哥眼神里的担忧报以微笑、点头。二人一句话不说,谢斯年搭好毛巾摸摸李凡因汗水打湿的头发轻手轻脚准备离开。
站在门口,世界的喧喧嚷嚷并没有因为李凡而停下,谢斯年屏蔽掉了周围所有声音,仅留下视线中李凡清瘦无力的背影。化疗药仍旧按照正常速度进入李凡的体内,谁知道下一刻迎接他的是什么?恍惚之间他回忆起最近两个人的对话,分明距离近了怎么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为什么明明希望就在眼前……
视线里的李凡开始模糊,他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作为医生不可以如此脆弱,他只是化疗常见的不良反应,不是要和这个世界告别……谢斯年擦掉眼泪冲出病房,他如此劝慰自己。
医学是一门实践应用科学,它需要经得住现实的考验、疾病的挑战,特别禁忌共情的动摇。人类历史上医学发展的一小步是无数经验与牺牲换来的,谢斯年深知作为医生他将是牺牲掉的其一,李凡必将成为患者之中牺牲掉的其一。
不要想那么多,保持理智,一定要保持理智——李凡比任何时刻都更需要他,他不能因为其他事情倒下去,要尽可能保持好的状态去面对李凡。
回到办公室,刘海军正在和即将出院的患者家属谈话。
“刘大夫,现在这种情况哪种治疗方法更好一点?是不是接下来还要化疗?”
“回你们老家到当地医院优先考虑干扰素治疗——最优先考虑当然是骨髓移植,如果有条件的话。”刘海军说。
骨髓移植成功率高低暂且不考虑,移植前后的准备工作、长期服用的抗排斥药……血液病的治愈代价远超举全家之力的财富。家属问:“有没有可能就这样化疗,像高血压糖尿病似的……”
问题还没有问完,刘海军不耐烦地摆手,打断道:“你们家老太太什么情况你亲眼看见的,两年几次化疗瘦了没有三十斤也有二十斤是吧?你觉得恶性肿瘤和慢性病之间得有多大的跨度?”老太太的儿子目光黯淡下来后,他继续说:“伊马替尼一万多一瓶效果理想副作用低,吃十年按北京现在的房价儿你们家能买下一套四合院了——你最好问我点儿有价值的问题,如果没有什么疑问你就多看看出院注意事项,多和病友交流一下,能交代的我全说过了。”
遭到言辞尖锐的炮轰家属当即愣在原地,恍然大悟原来某些“绝症”并不是不可逆的,但不在同一个维度上的贫穷却是。
格列卫的专利期意味着我国不能合法仿制,作为慢粒患者的救命药,大多数患者最大的遗憾并非是现有的医学无法解决这一疾病,而是无钱买命。
不怪刘海军冷漠,身为医生的他不能触犯法律——他不能直接说可以考虑使用非法的仿制药。每天迎来送往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个入、出院患者,近乎类似前来寻求渺茫希望的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他只能反复强调“多和病友交流”。
可病友亦人人自危——他们是病人,又是“罪人”。销售、倒卖、购买仿制药处于一个灰色地带,一旦被发现触犯法律反而是小事,断药后再无其他希望彻底断送生路才是大事。
灰色地带非常拥挤,无法容纳如此庞大的群体一起活下去。
先进去的人要努力藏起来,躲在角落如同罪人、如同蝼蚁一般苟活,偷偷享受窃取到的、来之不易的生命。
谢斯年完全没有心思考虑再寻常不过的对话,他见惯了失落,他现在是医生,又是不能言说的家属。被刘海军注意到魂不守舍后他更是毫不掩饰,直勾勾盯着窗外。
“你要不去陪着李凡?”刘海军试探性问。
谢斯年觉得刘海军是在揶揄他,扭脸儿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说真的,”刘海军一本正经,“我没意见,韩雪应该不会有,活儿有师弟师妹们干——你现在的样子病历写错了挨骂的还是我,行不行?”
他仍旧一言不发。攥紧的拳头在纠结,他现在要做一名医生,还是一名患者家属?两个角色间他要如何权衡?最终他还是摇摇头,刘海军不再管他,他开始指使其他同事与师弟师妹一起干活,科室缺一个谢斯年还能转。
他妈的,不行。谢斯年一咬牙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冲出医生办公室,刘海军偷瞄一眼谢斯年正暗自得意,结果突然隔壁门响了——我操,他要找韩主任告状?
“主任,”谢斯年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脑门一热他突然忘记要说什么了。
韩金树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谢斯年紧缩的眉头,之后便是忘记要说什么的尴尬,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局促又尴尬地站在那里。
他看大的孩子他最了解,谢斯年的耿直率真、不顾一切和他爸爸很像。“去吧。”韩金树轻飘飘说,“不用问我,去吧。”他知道谢斯年是因为李凡。
一抬眼发现他还紧紧抓着门把手,他问:“是因为李凡吗?”
谢斯年点头。
“还有别的事儿吗?”
谢斯年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摇头。
“关门,快走——我这里还有三份病历要补,再不关门我反悔了?”韩金树威胁道。
谢斯年清醒了,“好,主任再见。”他又以相同的力度关上了主任办公室的门,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响彻病房内走廊。
韩金树表示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他不该威胁谢斯年,李凡继续化疗隔三差五出点什么乱子这主任办公室的门迟早要被他小子拆了。
吐累了的李凡昏昏欲睡,浑身大汗被风拂过时升起阵阵凉意,他闭着眼睛抓起被子往身上盖,再不分被子的头尾,但凡能抓住的全是救命稻草。
“乐乐?”谢斯年拍拍李凡的肩膀,轻轻坐在床边凳子上,“睡了吗,喝点水。”
李凡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他久哥仍然是一脸担忧,低血容量带来的血压降低让李凡的视线中充满了各种正在闪闪发光黑斑、黄斑,时不时会挡住他久哥的脸,如同世界被烧穿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他久哥手里白色的水杯,白大褂微微泛黄、发黑的袖口……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李凡的梦。
李凡点点头后被他久哥轻轻扶起来,一场化疗霎时让年轻的生命垂垂老矣,坐在床边接过水杯他“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嘴角淌下去的温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大腿上晕染出一片的潮湿,渴坏了的李凡躺下时没有感觉,只有喝水时才会意识到口渴,
如他没有爱的前二十二年人生一般。
面对他久哥的到来李凡又惊讶又愧疚:“你不工作吗?”放下水杯低声询问,因呕吐导致的胃酸反流让他的嗓子很不舒服,轻咳一声后指了指桌面上散落的零食又说:“等下记得把吃的带给你同事。”
谢斯年点头,接过水杯放在桌上:“韩叔叔让我来陪陪你,没关系。”
是吗?他面子这么大呢?李凡嘿嘿一笑,小孩子一样的笑容让人揪心,就是那种——他知道大人为他担心,他想让大人开心的那种孩子。
甲氧氯普胺以强大的中枢神经镇吐作用改善了李凡的症状,温水抚平痉挛的胃括约肌,他开始逐渐恢复精神。
抬头望向输液架上的液体,茂菲氏滴壶仍然以每分钟30滴的速度输注化疗药物,李凡暗自嘲讽这个不分敌我的对手——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有他久哥。
“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谢斯年摸摸他的脸,拉起手问道:“外面没有想吃的我回家让韩婶给你做?”
李凡摇头。
“不行,得吃饭。”谢斯年语气强硬,“越是不舒服越得吃东西,不然会更难受。”
李凡继续摇头:“什么都可以,我不挑”他说,“不用麻烦韩婶,我都行。”
谢斯年的手滞涩地停下来,他又一次误解、低估了李凡。李凡从不挑剔,他默默接受命运的严刑拷打,他始终坚持命运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只会害怕严刑拷打时血会溅到周围人。拿这顿饭来说,如果需要吃一定能吃下去,他选择化疗的那一刻就坚定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久哥安心——安心去进修、安心的面向他无限光彩的未来。
他久哥在发愣,李凡调皮地用指甲来来回回挠他久哥的手心,痒痒的触感终于召唤回了谢斯年的神游。
计谋得逞的李凡笑嘻嘻地捂着嘴,嗓音沙哑说:“哎你想什么呢?”他问,“是不是想给我在病房里摆一桌铜锅涮肉啊?”
回过神的谢斯年又气又笑。挽起袖子捏捏李凡的脸:“贫吧你——等着,我去找阿姨给你换身病号服,湿着多难受。”
李凡点头以表认同,静静地坐在床边等他久哥回来。
二十四小时后的谢斯年会无比感谢现在他的体贴与李凡的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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