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归指征不明显,”韩金树坦白说,“但化疗是有效的,白细胞计数持续下降,根据今天早上指标来看有改善的希望。”
不能畏惧困难,不能面对绝症立即认输,希望是半个生命,而淡漠是半个死亡。四十八小时内没有恶化的迹象、没有合并感染,有很大的可能把李凡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深舒一口气的韩金树面对问不出任何问题的家属,他转头朝谢斯年说:“他们家属有没有能交住院费的?能交就交,交不了报警。”
“哎主任,别报警。”老江接茬说,浑身上下摸索找钱包:“我靴页儿里还有个千把块,我先给孩子交上,等我们回家取。”
家里顶梁柱、说一不二的老江在医院里显得局促而慌张,江佳却从她爸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责任与担当,一旁的江佳她妈皱皱眉头没有表示反对。
吴奕乐急忙掏钱包:“哎哎哎我这儿也有,万八千的能拿得出来,可以刷卡,我这就去住院处缴费,您您您……您千万甭停药。”
试探一把后韩金树冲谢斯年点了下头,“报警找他爸,不是没有钱就不治了。”他对这几个勉为其难找到的家属并没有什么好感,可他们在不知道人能不能救活的情况下愿意付出努力的行为值得肯定。
“我们尽最大努力,至于能不能捱过来——得看李凡自己的求生欲。”
“他现在是喊不醒吗还是怎么?”江佳她妈抓住重点,“我看那孩子脸上一点血色儿都没有。”
韩金树点头:“他全身广泛的失血,上消化道出血量比较大,DIC纠正不了意识障碍就纠正不了。”他又四下打量一番脑子过了一遍谢斯年和这些人的关系,指向江佳问道:“你说李凡是你朋友的弟弟,就是她弟弟是吧?”她们是两姨姐弟,仔细看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靠在墙边精神萎靡的谢斯年在回答问题时下意识站直:“是,主任。”
“行,具体情况你跟他们说吧,”韩金树查看病历,又笨手笨脚打开医生管理系统之中的电子档案,试图从一级护理记录中查询到有关转归的蛛丝马迹,他推推金属框架沉重的眼镜说:“四个小时前负压吸引出血性液体量减少了,可能明天凝血酶原时间可以稍微恢复正常。”
“没什么事儿家属出去吧,该缴费缴费。”他挥挥手打发走一屋子家属,镜片中映射电脑的光影,眼睛下疲惫的双眸逐渐放松,他深舒一口气:“斯年下午能眯一觉了,晚上你守着李凡得有精神。”
他尽可能尊重并支持孩子的感情付出,坚定不做一个冷漠、功利的大人。
但韩金树分得清涉及前途与未来的大事,“李凡情况平稳了你就抽空把材料准备一下,院里的签证办完了,记得提前几天找医务科、院部办公室签字。”
鼠标点击页面脆生生地“咔哒咔哒”响,声声戳着谢斯年的骨头缝儿。骨骼滞涩起来,肌肉因精神疲惫变得不协调——总之他脑子里有千万种理由陪在李凡身边,但每一条都无法宣之于口,就因为李凡在韩金树眼里是他的好朋友。
韩金树可以接受李凡是他最好的朋友,接受他为好朋友的生死攸关而殚精竭虑,无数次脆弱地哭泣,但一定无法接受李凡是属于他独一无二的某个人。
交代完后韩金树随手指向旁边的柜子,透明的玻璃展柜里最外侧摆着个某学术会议发的双层保温纪念水杯,“雪子给你沏的茶。”他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放松地瘫倒在椅子上说:“去吧,累了回来睡会儿——回头临出发我组局你请雪子吃个饭,你患者最近交给她管。”
谢斯年拿走杯子,点头答应:“好。”保温杯因开水而变得炽热,他夹住杯子,“那我……先过去了。”打完招呼转身离去。
年轻的背影开门、走出去又轻轻将门关上,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未曾出现过的纠结,而上次让他有这种感觉时是他笨拙的叛逆——逃课还要打报告。人总要在年轻时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比如□□时年轻的韩金树喜欢偷偷收藏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的文学作品。
他想起了《白夜》之中幻想者的独白,“上帝创造此君是为了给你心作伴于短暂的一瞬”,年轻时的韩金树也曾见到不属于当时时代的色彩。
为什么他因看见谢斯年的背影想起这些?或许谢斯年的失落与无助已经从身体里溢出,充斥在他的视线之中。
刚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的谢斯年迎面撞上赶回来的江佳娘俩,“九爷,乐乐有什么需要的吗?我们从家带来点。”江佳问。
他瞥了一眼娘俩说:“暂时不用,生活用品他住院的时候带得挺齐的,缺什么护工阿姨那边有。”
江佳她妈和夏阿姨长得不像,谢斯年想。虽然谢斯年只看过几次乐乐他妈照片,但他明显感觉得出来夏阿姨一定是个文雅而温柔的人,和李凡一样。
至于江佳她妈,从江佳的性格就可见一斑了。
“你看我们家里人有什么能做的吗?”江佳她妈问,“你这孩子也是,这么大事儿你也藏得住?”转而责备起江佳。
一肚子火儿的江佳正愁没地儿撒,“我不藏着怎么着啊?我不藏着您拿钱给李凡看病了?”当场让她妈下不来台,放声抱怨:“小时候您不常说死了姨娘断门亲,李凡个野孩子,他二十来岁得了个咱家卖房子卖地还看不起的病,我跟您说您是能管他还是怎么?”
“那你也不能有事儿不跟大人商量……”
快一步站在护士站外的谢斯年放好水杯跟高敏打了个招呼,“这儿是医院,”他打断娘俩的对话,“你们要吵回家去吵,不用在医院推卸责任,找你们家属来跟你们交代一声,出事儿了你们钱打水漂儿了、到底谁责任伍的你们回去自个儿商量——还是那句话,拿不出钱来李凡的病也得治,找不到家属我们就报警,该怎么处理还是怎么处理。”
江佳突遭谢斯年的疾声厉色又被惊得一怔,而谢斯年则是满脸的不耐烦,说完后继续往前走,“乐哥呢?他去哪儿了?”他问。
“他……和我爸在走廊抽烟。”江佳说。
刘玲和李耀哪儿去了?他们没有跟进来。没人有心情管这对贱皮子母子,和李庆华能过这么多年纯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人自顾不暇时谁管他们愿意去哪儿愿意干嘛呢。
谢斯年咳嗽一声径直走向医院走廊,自从李凡得病之后,他成了楼梯间的常客——他觉得他是一名医生,又应该是一名家属。
楼梯口的窗户前,他找到了老江和吴奕乐,二人抽完烟站在那里聊天。
吴奕乐将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抬头撞见谢斯年,“哎九爷,您怎么出来了?”
谢斯年走上前短叹口气用力拍了拍吴奕乐的肩膀,另外只手插在兜里,弓着背略显狼狈。
“你要不先睡会儿?我跟这儿陪着李凡。”他问。
眼皮在打架,一个晚上就像熬了半辈子一样漫长,发黑的眼窝与疲惫的眼神显得原本精神的谢斯年十分憔悴,仿佛此时他才真正快到了三十岁。他真的很累,但他不想错过有限生命的短暂瞬间。
“我不放心。”谢斯年说。
“谢大夫是李凡朋友是吧?”老江搭话后从裤兜里掏出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谢斯年,“李凡有你这样的朋友……比我们名义上的家人和他那爹加一起都强。”说完他将眼神投向坐在台阶上的母子二人。
谢斯年本想摇头拒绝,犹豫下后接过了那根烟,又拍拍兜突然想起他不抽烟兜里没有火机……注意到这一动作的老江又将火机递给了谢斯年。
“住院费我又交了八千,还不太够——江叔交了一千五,不够了再说。”吴奕乐抿抿嘴唇,用钱的事情他也不敢做保证,犹豫的眼神转向谢斯年竭尽全力的疲惫时逐渐坚定:“我尽力,九爷。”
他不能输,不能在与李凡的友谊方面输给谢斯年,男孩子的好胜心告诉他,他不甘心他为李凡付出的东西比谢斯年少。
香烟在谢斯年的手里掉了个个儿烟嘴儿朝外,他将烟递到吴奕乐面前,“不抽了,我刚抽过。”吴奕乐拒绝说。
他又抖了抖手,示意吴奕乐接下。
吴奕乐犹豫后没再拒绝,探头过去将香烟衔在嘴上。刚要掏兜就被一只手制止住吴奕乐掏打火机的动作,“我给你点上,乐哥。”谢斯年将打火机举到吴奕乐面前,点燃后谢斯年靠在墙上将火机还给了老江。
点烟,是以乐乐为纽带的两个男人互相说不出口的谢意。
等吴奕乐嘬了两口烟,燃点亮起猛烈的光开始吞云吐雾后,“江叔的钱过几天等有空了我去银行取钱还给佳爷,”谢斯年将火机还给老江,揉揉脑袋琢磨起之后的事情,“乐哥的钱晚一阵子吧,乐乐后续用药很贵,我手头得有钱应急。”
“不用还,李凡是我和他大姨儿看着长大的孩子,”老江立即拒绝,“为他做点儿什么也是应该的。”
江佳她妈给老江使了个眼色,埋怨老江自作主张,却被江佳瞪了回去。不怪人人自危,得上这种病的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还有以后吗?
这钱得投多少?还得起吗?
谁来还?他死了难道等李庆华良心发现还钱?
看出其中端倪,谢斯年冷笑:“乐乐跟我说起过你们,他妈死后好一阵子都是你们照顾他。”他点点头说:“没关系,他欠下的钱我给他还,你们不用担心。”
怎么照顾的?眼神埋怨低头不语抽搭鼻子的佳爷心里最知道。再看这一副怕换不起钱的态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李凡经历了怎样的童年。
“我的不用你还,九爷。”吴奕乐猛嘬两口眼下了决心,当场表态:“他我哥们儿,底儿掉这几个子儿,为了哥们儿兹当是扔了,不心疼。”
只要他能活下来……
“钱不够我再找人拆兑拆兑,”一想起刚才韩主任说的话,吴奕乐的担忧又涌上心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喃喃道:“钱再挣,人能好就行……”
坚持住啊小烦人精,活下来啊,乐哥可做好了为你掏空家底的打算了。
“我有一点没想明白,”吴奕乐回头看向谢斯年,“化疗之前人好好的,前两天刚开始看着也挺好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好好儿的来什么医院?你能想明白要大夫干什么?”江佳怼完又沮丧道:“已经这样了。”
吴奕乐顿感他的问题有点傻逼,谢斯年没回应实属正常,点点头后他没继续说什么,自顾自又含着烟嘴猛嘬两口,转而将矛头对准坐在台阶上的母子俩,抬抬下巴说:“你小子不是要来看你哥吗?到他妈医院跟你妈开始装死了是吧?”
谢斯年顺他目光看去,“?”
看他哥?谁是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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