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漓一边赶回自己的寝殿，一边思索着方才的谈话。
不合理之处太明显了。
为什么一个从日常表现来看完全放下了前世的人，过了整整一年却忽然因为畏惧前世的结局，要对一个在这一世尚未做出任何错事的少年下手？
已知苏礼是一位正直、善良、温柔的母亲，且这一年来，她的眼神中对洛澜的关切是发自内心的。
……答案只可能是，她身不由己。
什么样的存在，会让一国之母身不由己呢？
夜梦漓相信不会是她那个爱妻如命的老国王，苏礼的娘家人也早就去世了。
排除一切干扰因素，剩下的那唯一一个，放在这个世界也合理的解释，就是正确答案了。
……神谕。
但那就更奇怪了。
海神为什么和一个少年过不去呢？
还是说，她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
洛澜毕竟是人类，总不会跟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消失了吧……
除非，他也是海神分身？
有可能。
毕竟，母亲前世不就看见了“洛澜”引发海啸、带来灾祸？
但是，这终究只是苏礼的一场梦。
梦境里一定是前世吗？前世的记忆有没有可能被篡改？洛澜真的是“洛澜”吗？
太多不确定了……
夜梦漓不知不觉中走回了自己的住所，一声突兀的呼唤将她从无数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殿下，您回来了！”
穿着女仆装的白慕兴高采烈的跑过来，又拘谨的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开口：“我，我来服侍殿下吧。”
“不用了，我不习惯有人服侍。”女孩一身简单素净的鹅黄色长裙，神情带着明显的疏离，语气平淡，“我答应你，允许你在我身边呆一周，但与此同时，你只要做些洒扫的工作就好，不要逾矩明白吗？”
“我，我知道了。”
明明是低着头的白慕，看着反而比夜梦漓还要高一些。
夜梦漓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此时有些心烦意乱的她，也没细想，只是又交代了白慕几句：
“你去东侧的佣人房中随便找一间空房住下就好，有什么需要，直接去问女仆长。夜深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女孩早就走远了，白慕依然站在原地，维持着低头的姿势。
——慢慢来，白慕。
——降低她的戒心，让她放下防备。
——再一步步的侵占她的底线。
——最后，占为己有。
光是想到能近距离接触夜梦漓这件事，白慕就开始兴奋到浑身颤抖，脸上也慢慢浮现出红晕。他抬起头，望着夜梦漓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满是痴迷与恋慕。
“殿下，我亲爱的殿下～”
“好喜欢殿下，最喜欢殿下了～”
“殿下，是我的救赎啊～”
白慕喟叹一声。
“更何况，在伪装性别这方面，我们简直是天生一对啊，殿下～”
……
错乱的光影扭曲的交织在一起，各种零散的片段拉长又挤扁，往日的音容笑貌都消散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原上。
分裂的灵魂与力量终于结合。
灵魂的记忆被力量诞生的自我意识给冲散，后者在这场回归中彻底谢幕，沉入意识的深渊。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记忆的狭缝间溜进去了。
但它消失得太快，自己没能阻止。
不，本来是有机会的，可为什么，自己好像并不想这样做呢。
罢了，不重要了。
……
“看来，王还是醒了啊。”
脸上带着伤疤的人鱼仰头望向水面的方向，他的周围，一群单纯的小人鱼们叽叽喳喳的问道：
“珊瑚珊瑚，你是说，这股奇异感觉的出现，是因为王醒了吗？”
“是啊，”珊瑚满脸怅惘的回道，“只有祂醒了，我们才会感觉到，这种灵魂受到召唤时特有的敬畏与压迫啊。”
“究竟是好是坏呢……”
……
泳池底部的人鱼王，或者说，海神，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像是世间最为璀璨的宝石，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但从中，只能望见深不可测的漆黑，望见古井无波的淡漠。
对于自己并未身处海洋，反而位于这狭小的泳池中的现状，澜没有任何或疑惑或愤怒的情绪。祂只是甩了甩尾巴，浮上了水面，正好看见了满脸倦态的女孩。女孩本来侧对着祂的方向瘫倒在椅子上，在听见了自己这边的响动后，她惊愕的转过头，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宛如一只炸了毛的猫。
女孩随即面向祂的方向站定，皱了下眉，没有进一步靠近，只是有些警惕的看向祂，犹疑的开了口：
“……海，神？”
“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仿佛雪山之巅的青松，又仿佛迷惑心智的罂粟，浑然天成的魅意，华丽婉转的声线，拒人千里的冷漠，俯瞰众生的超然，恰到好处的中和在一起，只听一次、一句话，就叫人再难忘却，只想沉溺在这份声音的环抱中，将自己全身心的托付……
不愧是人鱼一族的神明啊。
恍惚一瞬的夜梦漓暗自感叹，警惕更甚。
祂苏醒后的气息太强了，是自己打不过的狠角色。
可笑当初她竟然想过干掉祂……果然，神明之所以是神明，还是有它的道理。
只是，这样一来，祂若是要对人鱼国做什么，自己真的会束手无策的。
夜梦漓深吸了一口气，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刚才那一瞬间，她还在幻想，醒来的可能是小人鱼，甚至可能是洛澜。
不过，看祂的反应，应该都不是了。
澜看着女孩眼中闪过一瞬的希冀，听了祂的回答后，转眼又熄灭了，恢复成一副客套又警惕的样子，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开了口：
“您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
“奇怪，听了我的声音，你为何依然神智清明？”
美人疑惑歪头，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感到不解。
女孩没有因为被打断而改变自己客气的态度，转而摸着下巴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我有无垢之心？”
夜梦漓想起了一年前出海时人鱼们的讨论，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月色照耀下，眼前的人鱼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臂上，半趴着靠在泳池的一侧。湿润的浅紫色长发贴于祂的脸颊，与深蓝色的眼睛相得益彰。
——仙人躬身入红尘，从此月光向君行。
祂就这样歪头看向夜梦漓，不带任何感情与偏颇，突兀的换了个话题：
“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
“……好。那我希望，您可以守护人鱼国，至少百年。”
夜梦漓没有问原因，只是谨慎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百年内，有我执政，我可以保证，人鱼国会善待所有人鱼，并以神使的身份来尊敬每一条人鱼。”
“这个要求，您答应吗？”
“嗯……”
澜忽然定定的看向女孩，顿了下，面露笑颜，眉眼弯弯，声音清浅，带着勾人的尾音：
“过来，靠近我……”
女孩神情恍惚了一瞬，又立马恢复了清醒，但还是乖乖的按照祂的指令，慢慢挪近了一点儿。
“再过来一点儿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女孩小小的皱了下眉头，只好小心翼翼的挪到了祂的面前，蹲下来看着祂。
“您……”
“我叫澜，叫我名字。还有——”
面前的人鱼展开双手，冲着自己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抱抱～”
夜梦漓愣住了。
一年前的人鱼少年，和眼前的人鱼青年重合在一起。
其实他们的长相本就没什么不同。
就好像，消失一年的小人鱼，只是自己找了个地方悄悄长大了，现在又回来，像是刚见到她时那样，撒娇求抱。
女孩抿了抿唇。
“澜，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人鱼歪了歪头，语气依旧勾人，却没有正面回答女孩的问题。
“抱抱～”
夜梦漓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祂的面前，弯下腰，准备按照祂的要求，试着抱起祂。
祂却突然上浮些许，凑近了夜梦漓的脸颊。
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五公分。
夜梦漓的视线不可避免的直直撞进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中。
眼前的一切流动了起来，仿佛虚幻的梦境般，一寸寸崩裂开来，直到眼前一片黑暗。
“坏了……”
夜梦漓皱着眉咕哝了句，失去了意识。
眼看着女孩就要一头栽倒到水中，祂的身体反应远快过大脑反应——
鱼尾自发的一分为二，鳞片幻化为钴蓝色的骑士装束。
伴随着巨大的水花溅起声，青年一把将女孩揽入怀中。
祂将下巴搁在女孩的头顶，闭上了眼睛，喃喃道：
“抱到了……”
“我好像，很开心？”
青年轻叹了声，声音逐渐减弱，几不可闻，宛如耳语。
“给我一个杀你的理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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