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两次突兀的视角变换后，夜梦漓已经做好了下一次转换的准备。
偏偏这一次，她的视角没再变动，依然是胡秋。
只是场景变了——
身为人鱼国的下一任女王，夜梦漓对这里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如果刚才听见的“沈湾”二字和她认识的那个沈湾是一个人的话……
那人鱼国的议事厅还真是六百年来都没有变过构造啊。
议事厅的最前方，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正有条不紊的发表着自己的演讲，语气平淡却不失力量。
“……这一次，以胡秋为代表的侦查员们为我们带来了南方沿海城镇中有关人鱼的消息。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已经利用自己的外貌和能力，不带痕迹的融入了人类的村落。这既证明了他们的存在，也证明了他们的威胁性。”
“在座的每一位议事长老，儿时肯定都听过人鱼的童话故事。故事里，他们是美丽又危险的生物，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貌，以及魅惑人心的嗓音。皇家图书馆里的历史编年册也证明了，我们曾经和他们一样，是海洋的宠儿，只是我们的祖辈，最终选择了陆地。”
“我们不评判祖辈，我们只看现状。目前看上去，我们和人鱼貌似相安无事，但实际上，我们处于绝对的弱势，只要他们唱几句歌词，我们就将轻易的失去自我，沦为他们的傀儡；我们创造的陆地文明，只要他们吟唱几句咒语，就会被轻而易举的颠覆、摧毁。”
“因此，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先一步将人鱼一族覆灭，才能换来我们的未来。”
“那么至此，关于是否攻打人鱼一族，还有什么问题吗？”
夜梦漓的视野逐渐变高了——是胡秋缓缓站起了身。
她，不，胡秋望向了年轻的国王，开口说道：
“我反对。”
此话一出，安静的议事厅瞬间吵闹起来。
国王淡淡的环视了一圈，在喧嚣声逐渐平息后，他才重新将目光放回胡秋的身上。
“理由？”
“我觉得，保持现状，也并没有什么坏处。”胡秋一字一顿道，“我观察的这位疑似人鱼族的晚晚，在她去救那个小孩之前，从来没有暴露过自己的鱼尾，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类，顶多是用一个无伤大雅的所谓‘先天疾病’的谎言，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会救下一个孩子，平时也总是帮助村民……我觉得，这至少能够证明，他们的心灵有着与我们一样的善良。”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未来，交付到强者可能的仁慈手中吗？”年轻的国王语气依旧平淡，“还是你觉得，只有等他们真的造成了伤害甚至杀戮，我们才能去反击？到了那种时候，我们拿什么反击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但至少不应该仅仅因为未来的某一种可能就抹消所有可能的存在！”
年轻的国王并没有因为胡秋的激进就责骂他，反而叹了口气。
“胡秋，你有注意过你脚下的小生命吗？”
胡秋愣了愣，似乎明白了陛下接下来想说些什么，于是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回道：
“……回陛下，基本上，从未注意过。”
“对于蚂蚁而言，我们是绝对的强者，我们没有想过要覆灭它们，但我们的行走就已经称得上它们活着的威胁之一。”
国王收回了视线，再度环顾全场。
“逃避，有用吗？”
“也许就在某个很随机的时刻，我们就会如蚂蚁被人类踩死一般，永远失去未来。”
“弱小是一种原罪，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毕竟，无论是我、是在座的各位，还是我无数的子民，都承受不起一个可能的、人类被覆灭的未来。”
年轻的陛下看回胡秋。
“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胡秋不再说话了，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沉默的坐了下来。
“那么，接下来，我们来讨论一下作战方案……”
一闭，一睁。
“珍珠，你又走神了！”
眨眼间，视角再度转换的夜梦漓有些晃神。
这是，回到了最初的那个人鱼小女孩身上？
“我错了贝壳姐姐……”
“那你说说，我刚才在说什么？”
“说，说了，说了……”
少女狠狠的掐住小女孩的脸，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么迷糊，迟早跟那群呆瓜一样……”
贝壳松开手，没有安抚可怜巴巴的揉着脸的珍珠，转而换了副严肃的神情。
“那我再说一遍：不要再去吃那些小鱼了，饿了就去吃水草，明白吗？”
“为什么呀？”珍珠不高兴的嘟起嘴，“那些水草一点味道都没有！”
“要是还想说话，不想失去声音，就听我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还想说话，不失去声音是什么意思？
可惜，珍珠并没有如夜梦漓所愿追问下去，只是闷闷不乐的答应了贝壳。
“知道了……”
少女笑了笑，摸了摸珍珠的头。
“乖乖呆在深海，和你的小伙伴们一起，好吗？姐姐有点事，珍珠要一个人好好的哦！”
“那你什么时候回啊？”
“不知道诶……珍珠要是想姐姐了，就唱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歌吧！这样，不管多远，姐姐都会回来找珍珠的！”
小女孩又开心了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姐姐不许食言哦！”
贝壳笑着眨了眨眼睛。
“好，姐姐答应你，决不食言！”
一闭，一睁。
“愣着干嘛？快点戴好特制耳塞！要出海作战了还这么笨手笨脚的！”
被骂的士兵一边戴耳塞，一边咕哝着：
“作战作战……真搞不懂我们为什么要去和一群人鱼打仗……老祖宗们也真是的，自己上岸是高兴了，我们这些后辈倒是被连累着退化了，还厉害不过自己曾经的同族。”
“行了，至少现在主动权在我们这边，”夜梦漓附身的领队开了口，“收起你多余的想法，也别管自己的祖辈了，你只要知道，人鱼迟早会成为我们最大的威胁，而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件事的苗头从根源上掐掉。”
领队清了下嗓子，继续叮嘱手下的将士们：
“之前皇家配出来的特制毒药应该已经毒哑了不少人鱼，那些哑巴几乎构不成威胁了。警惕那些能说话的，耳塞只能阻挡催眠的效果，可挡不住咒语的发动。”
“所以，先攻击那些念咒的，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回应：
“明白！”
一闭，一睁。
“姐，姐？”
贝壳回过头，看见了自己的妹妹珍珠，面上少见的出现了生气的神情。
“离开这里！”
“不！我要留下来！哪怕只是让我念祝福咒语也好！”珍珠的话语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来的时候看见了！海葵、阿螺都死了！我不想你和他们一样死掉！”
“没时间了……快走吧，珍珠，姐姐求你，好不好？”
少女最终收敛起怒火，面上露出一个珍珠熟悉的宠溺的笑。
只是在夜梦漓看来，这个笑容，只是为了粉饰她过于明显的苦涩与悲伤。
“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乖，先回家，只要一结束，我就来找你。”
珍珠仰头望向少女，有些怔愣。
夜梦漓却通过珍珠的视角看见，贝壳背后，澄澈空明的蔚蓝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浑浊暗红的血色。连少女面前的海水都带上了一层朦胧的血雾，更遑论看清洋面之上的情况了。
“好，好吧。”
珍珠最终转身向下游去。
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球被尾巴一把扫开。
“轰——”
人鱼长寿，回复力极强，却并不是不死之躯，也不代表免疫疼痛。
……至少此刻，夜梦漓感觉到的疼痛，真真切切的论证了这个观点。
自鱼尾尖部上到尾椎骨的位置，仿佛突然被泼了岩浆一般，火烧火燎的疼，偏偏这伤又与冰凉的海水直接接触，烧灼感转而变为深入骨髓的刺痛感，夜梦漓几乎要痛到失去意识。
所以，为什么她一个附身的灵魂也会这么疼啊……
贝壳的喊声撕心裂肺：
“妹妹！”
疼痛已经让珍珠几乎说不出话来，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了。
“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不顾珍珠满身的血，将她揽入怀中。
贝壳的脸上，莹白色的珍珠一颗一颗的滑落，又随着海水起伏，逐渐远去。
“对不起，妹妹，对不起……”
生命快速流失着，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
第一次，夜梦漓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她所附身的小女孩逸散而出的悲伤。
——不要哭、不要道歉、不要悲伤，好不好？
——我很疼，也很想哭，可我没有哭，我也不喜欢看你哭，不要再哭了好不好，姐姐。
眼皮太过沉重。
好累，也许是困了吧。
最后一丝光线也远离了视野。
那道熟悉的、悲痛到绝望的嗓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姐姐，不配叫贝壳……”
努力在剧痛中保持着神志清醒的夜梦漓，几乎瞬间明白了贝壳的意思。
所有的珍珠都被它们的贝壳好好保护着。
我却没有护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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