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遥远且艰,枣红的骏马骑到一半就不愿在上前了。
赫连桀从马背上跳下来,朝身后的人抬了抬手。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吧,我去接她。”
乎延烈挞低头说“是”,眉头却皱了起来,不是很理解他的这些行为。
离殿下封后纳妃还有段时日,他竟然亲自跑来接这个中原女子。
不仅穿上了绛红锦袍,护额上嵌了颗红玳瑁,就连身后的马车也挂上了红丝绒。
或许连赫连桀自己都不知道,在赶往赤峰的途中他不时会勾起嘴角。
对于跟在赫连桀身边快十年的乎延烈挞来说,无疑比见到鬼了更令人难以置信。
上山的时候赫连桀用了轻功,但就算一刻不停,他也花了整整两个时辰。
衣服汗湿了一半,越是临近,胸腔里的跳动便越是迫切。
像是即将了却多年夙愿,却懵懂不知情深从何而起。
可是他注定失望。
赫连桀站在焦黑的土地上,因头顶的灼灼烈日而眩晕。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划过凸起的颧骨,再从棱角分明的下颚滴落。
他只觉得一颗心坠入冰窟,冻得他浑身发麻。
这里孤山斜影、万籁俱寂,没有人会看见他失态的模样。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跑进残垣断壁里,沉默地不停地翻找的东西是什么。
木头的厉刺割破手心,有几片指甲也不知在何时断裂剥落。
他听到自己的过于沉重的呼吸声,是从毁坏的喉咙里喘出。
一直到日薄西山晚风徐来,赫连桀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站在废墟上累得直不起背脊,竟是比打了一场战还要辛苦的模样。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找到,却最终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颤栗。
实在是不明所以得可笑啊……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也都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女人。
错觉这种东西没唬住别人,倒是让自己猪油蒙了心。
骂他愚蠢的话果然没错,怎么能被一个人欺骗两次呢?
所有的期待都沉寂下来,赫连桀下山的时候,携卷了满地清冷的月辉。
他的身后空空如也,乎延烈挞再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温暖。
他跪了下来:“殿下……”
冰刃一样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掠过,赫连桀翻身上马。
声音几乎切齿:“我要去一趟城中的济慈药馆!”
赫连桀没说要他们跟着去,乎延烈挞便只能留在原地,目送他绝尘而去。
嵌着赤红玳瑁的护额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再被人遗忘。
亥时刚过,河口的城门就已经关闭了。
赫连桀进去的时候没花太大的功夫,避过了守门的校尉。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一把大火从济慈药馆的会诊室一直烧到了藏药阁。
火光浓烟之中人们尖叫着从房间跑出来,几乎狰狞地喊着救水。
赫连桀站在院中的树上,冷漠的视线一一划过他们的脸,却没依旧没看见那个想找人。
此时沉浸在恐惧里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树上还站着个人。
精神恍惚的英娘眼前一花,只觉得身体腾空,下一秒就站在了树上。
她浑身发软地贴在树干上,不敢挪动分毫,看向赫连桀的眼里布满了恐惧。
这个人长着一副北戎面孔,脸上的漠然和冷酷让人心惊。
“你、你是谁!?”
一天没喝水的赫连桀,嗓子更是嘶哑难受。
他提起英娘的衣领,不愿多废话:“山上采药的小娘子去哪了?”
英娘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够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哆哆嗦嗦地含糊道:“小、小娘子,前天便走、走了……只留了一封信辞行,也没有说去哪里了啊!”
一把年纪的英娘都快哭出来了,不明白小娘子从哪里得罪了这一尊大佛。
哪里还敢说谎:“真的、真的!你别不信我啊!小娘子向来行影无踪,我们也不清楚她的来历啊。”
赫连桀的目光逼人:“来历?”
英娘一股脑全说了:“小娘子半年前才来到河口,当时身体比现在差多了,在我们医馆养了半个月才离开。”
“我、我们也问过她的身世,可她不愿说,在医馆里修养的那段时日,总是窝在床上发呆,连眼泪流出来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赫连桀的喉咙紧了一下:“为什么?”
英娘差点滑下去,反而更紧地抓住了赫连桀的手腕。
她的表情濒临崩溃:“我们又从何得知缘由啊!但我看小娘子一直孤身一人,还梳着妇人发髻,因该是丧了夫婿无依无靠的苦命女子……”
这些都和赫连桀猜得差不多,不过在此时听来却觉得无比刺耳。
热浪在火海里翻滚,所有人声都阻隔在了围墙之外。
独他一人站在灰烬之中,烟雾模糊了他欣长的轮廓。
赫连桀微微虚起了眼睛,映入眼帘的火焰焚尽了一切世俗。
此时被辜负的愤怒好像大过所有。
…………
赶了两天的路程,商队逐渐驶入漠北。
驹胥看着对面合眼休憩的简守,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肌肤白像玉石一样白皙通透,鼻尖脸颊一点红晕,眼睑下的睫毛卷翘出舒适的弧度。
像是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简守终于抬起了眼帘。
“怎么了?”
怎么能连声音都这么好听,驹胥看着他傻笑,脸颊挤出酒窝:“天一亮我们就能到狄犰了,然后我就带你去骑马!”
他倒是比没去过漠北的简守还要期待和兴奋。
简守被他热情感染,就算不怎么感兴趣,却也点头应答了下来。
“好啊。”
再次垂下的眼眸却变得深沉,只不过驹胥沉浸在被回应的快乐里没有发现。
他们拉的这批药材主要是用来治疗马匹的,据说是因为败血症。
可这两天简守悄悄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些药材根本没有治疗败血症功效。
狄犰为什么要如此花费,来购买这些根本无用的药材,简守既想不通,也隐隐担忧。
熟悉路线的商队,没有遇到狼群和风暴,这一路走得都十分的顺畅。
天边渐渐浮现出一条橘红的长线,云朵之间疏远且淡。
驹胥给简守的脖子上套了一层轻薄的绿纱,将他拉出了车外。
驼铃缓慢地响着,黄沙漫过一膝,越近天边就越像寥寥升腾的雾。
简守坐在木板上看着出升的太阳,手指牵过绿纱覆在面前。
腕间的白玉手链经风一吹,竟开始摇曳作响。
驹胥看他看得入迷,喃喃地问出了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
“小娘子,你的夫君呢?”
“他为什么让你一个人?”
这个世道不算太平,说不定哪天两国之间就再次交战了。
在驹胥的心中,小娘子这样天仙一般的女子,没有其他人的保护是很危险的。
他不是唯一向他这样提问的人,简守看着驹胥诚挚的眼神,连敷衍的话都难以开口。
“他把我忘了。”
驹胥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忘了?为什么?怎么能忘了呢?”
简守莫名在心中嗤了一声,想着大概是因为忘忧这名字取得不好。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可他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该知道有所明悟。
赫连桀的那双眼睛生得特别漂亮,看向自己的时候永远带光。
可当他提起刀时,简守在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是一片空茫绵延的雪,在他的眼中自成风景,只是再没有他。
简守只能猜想,他在此之前就已经做了选择。
那短短一年的记忆怎么抵得过人生二十载,所有可以被选择遗忘的大概都是不值一提的。
简守表示理解:“他有更想要的。”
人生路上总会出现岔口,简守不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罪于他人。
他只是偶尔会觉得委屈,那时从心脏处蔓延至全身的疼痛,便会让他狼狈得动弹不得。
终归还是觉得丢脸啊。
驹胥生气得不行,以为小娘子的夫君移情别恋了。
想要安慰他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最后才憋出了一句话:“小娘子,你等等我。”
“什么?”
“在北戎,失去丈夫的女子是可以再嫁的。”
小娘子嫌他年龄小了,就请再等他两年。
等他更高更壮更有本事的时候,他就将小娘子娶回去,怎么宠着都不够。
简守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
狄犰主帐里。
主位上德吉抚着自己的大胡子,听着手下的禀报:“参见赞普,商队一行人已经里营口不远了。”
德吉又摸了摸自己下巴,眼中浑浊而狡猾:“消息放出去没?”
“估计已经传到了北戎大殿。”
德吉嗬嗬地大笑了两声:“很好,带人去将商队的所有人都‘请’过来。”
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手下,“一个都别漏下,知道吗?”
赫连桀要那两千匹骏马,短短时间内他根本不可能拿得出来,况且他也不想拿出来。
女人他可以送,马却不行,既然拿不出来,他就得找人背锅。
现行的商队拉的那批药就是最好的借口。
将他们都控制住,再一并杀了,这不就死无对证了么。
以此争取到的时间,足以让他联合各族举兵起义!
才发现人物名字用重了一个,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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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此间寒水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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