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灿和和崔梨花是在小学三年级的冬天认识的，那时吴灿刚刚转学过来。
四五点的天空渐渐收起光影，脚下踩着凸起的瓷砖墙沿，用手掌擦掉做饭时蒸腾附着在窗户上的雾气，那辆驻留很久的带有搬家公司logo的货车已经消失不见，崔梨花看到了拖着大皮箱的女人正牵着短发小女孩走进对面的单元楼，先是一层楼道昏黄的灯光亮起，随后停在二层。
“妈妈，对面好像有人搬来了。”
“是吗。”刘芸握着铲子从边缘小心地尝了口青菜，“有点淡。”
“你嘴叼，帮我尝下。”刘芸拿筷子从锅里夹了块香菇喂到崔梨花嘴里。
“我说了不爱吃香菇。”崔梨花小声抱怨，“……有点淡。”
“别挑食，香菇是好东西。”刘芸撒了把盐把菜呈出来，“行了，叫你爸准备吃饭。”
周一在学校门口，崔梨花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新搬来的小女孩。她从白色的轿车里跳下来，驾驶座的窗户摇下来，应该是她母亲的女人笑着和她嘱托些什么，末了揉揉她的头告别。崔梨花的记忆力并不算好，时常丢三落四，被老师指着她的试卷骂她猪脑子，但她却一下子记住了这对与她谈不上一面之缘的母女。她偷偷回头打量她们，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进学校。
那个叫吴灿的女孩从讲台走下来，坐到她的后方。她看到周围向后张望的好奇或凑热闹的视线，听到吴灿与同桌窸窸窣窣的交谈。但崔梨花没有动，不如说，她绷紧了脖子保持试图一种不自然的僵直。“好了，好了，有什么问题课下再交流。”讲台上的老师敲了敲黑板，教室又恢复了安静。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崔梨花还是没搞懂，但她莫名地想和吴灿关系再近一些。
崔梨花远远就看见刘芸正在和人说话，那人背对着她。待她走近，刘芸喊她的名字，那人也转过来——一张她单方面熟悉的脸。
“怎么不叫人？这是咱们那新搬来的吴灿妈妈。”刘芸把崔梨花的书包放进电动车框。
“我是吴俞舒，你叫什么呀？”吴俞舒笑眯眯地看着她。
“……崔梨花。”她小声回应。
“阿姨问你话呢，大声点。”刘芸拍拍她的肩膀，又对吴俞舒说，“这孩子就是有点内向。”
“妈！”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吴灿一个小跳从背后抱住了吴俞舒。
“啊！崔梨花？”吴灿歪着脑袋叫出她的名字。
“小灿你认识梨花吗？”
“对呀，她就坐我前面。”
“哎呦，刚刚都没来得及问，原来是一个班呀。”刘芸看看吴灿又看看崔梨花笑起来。
崔梨花抬起头，吴灿仍抱着吴俞舒眼神亮亮地看着她。吴灿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啊，也许是上课老师点名，又或者是同学之间的称呼，她记住了吗？
“小花多找我玩呀。”
小花？
“听到了吗？你们之后要好好相处。”刘芸接过话带好手套，向吴俞舒点点头示意道，“那我们先走了，我还要回去做饭。梨花，跟阿姨和吴灿说再见。”
“再见。”崔梨花说完，坐上电动后座。母亲不算高大的身躯稳稳坐下，黑色的羽绒服遮挡住正前方的景象，她似乎又一次体会到课堂上梗着脖子的感觉。
正值下班放学时间，各街道拥堵，载着崔梨花的电动车在非机动车道左右穿插，掠过周围熟悉到无聊的街景，突然她注意到那辆白色轿车在红绿灯路口排着队，吴灿似乎也发现了她。电动车快速驶过，她扭头回望，看见吴灿拉下车窗探出头，向她挥着手，不知是在打招呼还是再见。
吴灿性格开朗，只是在一些方面容易钻牛角尖，但总体来说还算没什么障碍就顺利融入了新班级。而且她的抽屉里藏了很多本小说，靠着交换资源一时成为班上的红人。
她自己也很会编故事，崔梨花上课时就能听到吴灿嘀嘀咕咕地和同桌讲话，下课她的声音就更大了，几个同学围在她身侧，她手上握着铅笔边想边说，在空白的作业本上留下奇形怪状的圆圈、动物、房子、火柴人。
崔梨花喜欢吴灿的故事，尽管她从未加入过她们的讨论。
她听着住在一片草原上的唯一的小人的故事，笔尖在纸上刷刷划过——有巨大的长颈鹿从窗外路过，漫步的象群，觅食的袋鼠，长鬃毛的狮子盘卧在山丘，一切让她恐惧又着迷。
她画得认真，胳膊肘不小心戳到橡皮，小方块咕噜噜滚了下去。她弯腰左右寻找，起身时对上吴灿向她张开的手掌。
“小花这是你的橡皮吗？”
“嗯，谢谢啊。”
她接过橡皮，却注意到吴灿的视线似乎越过她落在她的桌面，她反应过来一惊，结果做出了更尴尬的举动——转身将书快速合上。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的。”吴灿又懊恼又抱歉，“真的。”
“没事，我……”我瞎画的。这是崔梨花给自己找的台阶。
但她还没说完，吴灿便贴近她的耳边，像是在说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秘密。
“但是小花，你太厉害啦！”
她开始经常和吴灿凑在一起随心所欲地想象，坦然露出纸上的铅笔画也并不感到羞赧，连原本搭话很少的同学也会对她说，梨花你画画竟然这么好看。尽管一再告诉自己不能骄傲，继续进步，但吴灿喝水一般自然的夸奖几乎让她有些飘飘然了。
在某个周六假期前夕，她们并排离开学校，吴灿边走边拉开长袖外套的拉链，风吹进怀中将校服撑得鼓鼓的。入春后天气回暖，温度宜人，她们慢慢熟络起来，就好像吴灿也从此在她的生活里扎根发芽。
崔梨花向刘芸身边走去，却没见到吴俞舒的身影。
“你妈妈怎么不来接你？”崔梨花问。
“哦，现在天气不冷了，我跟她说我可以一个人走着回，不用她每天下班回家后还要再过来接我。我还戴了电子手表防走丢。”
“你妈也真是放心。”刘芸笑了笑。
“妈妈，我想和吴灿一起回家。”
“不行。”刘芸拒绝，“吴灿你要不坐阿姨的电动，我把你和梨花一块捎回去。”
“不用了阿姨，我还打算路过超市买盒鸡蛋回去。我先走啦，阿姨再见，小花再见！”
吴灿的衣服后摆又一次飞起来，像是将她也甩在后面。崔梨花抿抿嘴，思绪就像吴灿故事里熬着的一锅咕嘟咕嘟着气泡的魔药，她不明白，为什么吴灿可以把再见说得那么轻松、那么干脆呢？她一点也不想说再见。
一起回家的提案又反复被崔梨花提出，起初刘芸以安全为由拒绝了，崔梨花为此软磨硬泡好久，加上吴灿在旁边积极附和，最终以刘芸在不远处跟几天作为前提条件得到许可。
学校离小区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两个小学生虽然腿短但速率快，蹦跳或小跑着也不觉时间久。吴灿总是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
“这个路牌是新装的吗，前几天好像没见过。”
“这是什么店，好小一个。”
“小花，那边的树上是什么果子，石榴吗？”
吴灿在旁边，连熟悉的日常也出现了好多不一样，她每天都可以玩找不同的游戏。开心是味道绵延的糖果，吴灿会因为她的话语、她的想法、她笔下的画面发自内心地大笑。吴灿带给她的，她不想咀嚼，只想舔舐，希望甜味可以永远弥留在嘴间。
如果可以的话……
“你能不能跟吴灿学学，整天就知道在课本上乱画些什么。”刘芸用力拍着翻开的书本，旁边是几份用红笔打出硕大的数字的试卷，最上面放的是她74分的数学卷子，在小学简易试题的范畴里，几乎属于倒数。
然而相比于成绩，崔梨花此时更为自己的画作被明面上展开感到丢人，曾经得意地向别人介绍的简笔画现在看起来忽然变得如此糟糕，强烈的羞恼促使她上前“啪”地一声合住书本，“谁让你看了！”
“你说什么？”刘芸的声音听起来很尖锐，“我不看怎么知道你一天天在学校不学习只知道玩，我不看你就毁了知道吗！”
“别嫌你妈说得难听，你自己想想有没有努力，有没有认真学。”崔志军也皱着眉，“你真当人家吴灿和你一样天天只顾着玩？人家自己在家偷偷学，只有你当真了，傻呀你。”
崔志军的话像是火上煽风，使她凭空多出些许微妙的背叛感，比起刘芸的怒气更让她无话可说。
“行了快坐下，赶紧一块把你错的题搞明白。”
“……我知道了。”她慢慢移到座位上，将卷子铺平。
她的思绪并不集中，吴灿今天夸张的、抑扬顿挫的故事台词在她脑中回放——
“一切，才刚刚开始。”
“讲题。”刘芸坐在旁边盯着她，打了一下她的左手，“干嘛呢，发什么愣。”
“什么叫偷偷学？”吴灿有些疑惑地从床上下来，把各科作业本掏出来一样一样摆在桌面，“我在家就是正常写作业呀，哪里偷偷了？”
“没有，不是。”崔梨花摇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吴灿说得没错，她怎么可能怪吴灿；可是崔志军的话听上去似乎也没错。那么结论只能是她的问题，她开始为向刘芸顶嘴而后悔。
“小花。”吴灿的声音将她从沉浸的回忆中唤回。
“我不会偷偷干什么不好的事的，如果有什么必须要干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真的吗？”其实不告诉也没关系，但她还是顺着吴灿问道。
“我和你盖章。”吴灿拉住她的手。
四指的缝隙被填满，拇指像是伸出触角的蜗牛，沿着圆圆的、神秘的指纹碰在一起，对彼此传递着无声的信号。
崔志军，跪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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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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