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庄严肃穆的佛像威严地凝视着李心佑,仿佛能洞察他的每一丝心思。
李心佑回头看向通往村子的来时路。初看山腰的庙时,他估算脚程应该不到一个时辰。然而实际上,他与和尚清晨出发,黄昏才抵达。
进入庙堂后,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微弱的烛光在神像前摇曳不止。高悬在两侧的楹联还能依稀辨认出字迹。
上联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泡影。
下联曰:万象本无常,似露似烟似浮云。
他心神微荡,竟在不知不觉中走近了佛像。巨大的雕像盘坐着的腿下还有一个小雕像,小雕像头下脚上地倒立在石台上,双手握着一面铜镜。镜上刻着“水中镜”三字,镜中倒映出他的容颜。
就在他看向圆镜中央的刹那,镜面竟宛如微风荡过的湖面,泛起涟漪,镜中之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
李心佑只觉脑海中一阵轰鸣,意识逐渐模糊,视线在烛光中摇曳不定。下一刻,整个庙堂的景象似乎扭曲开来,周围的光影变得朦胧而模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触碰到的不是冰冷的石台,而是一只粗糙的大掌。转息之间,他已经成为了镜中的小孩。
“阿爹阿娘,你们要把我送去哪儿?”一个稚嫩的童音问道。
“娃儿,你就在家,哪儿也不去……”那只粗糙的大掌安抚着他,母性慈柔的声音带着哽咽。
四周是一座座破旧的茅屋,村民们衣衫褴褛,神情疲惫。人们发现他后,神情颇不自然,在一旁小声交谈着。
“怎么还留着这孩子呀,算命的不是都说……”
“嘘!少说两句。”
李心佑的五感绑在了小孩身上。转眼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村庄的活人越来越少。这一天,似乎有一个中年男人在忙上忙下。随着黄昏降临,所有人都离开了,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啜泣声,竟是那男人在自己跟前哭泣:
“当年你出生时,百亩旱田无火自燃,粮食颗粒无收。野道士说你不能留,是个祸端,你生来就缺了七情,会是个养不熟的孩子……后来,我发觉,虽朝夕相伴,可你从小到大,的确麻木冷漠,不会流泪。本打算索性听道士的,把你换了邻家孩子……可你娘总说,孩子生性本善,不该轻信什么鬼神之说……”
男人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要从里头看出什么端倪来。他的手一下一下捶着地面,嘶哑地喊:“你是真的心里没有半点感觉?阿娘死了!你怎么能不哭呢?”
他一言不发,眼里映出男人满脸泪痕的模样。他想说自己不是不想哭,可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眼见没有半点答复,男人心如死灰:“难道你真如那道士所说,是生得一副蛇蝎心肠……”
话音结束。男人猛地掐上了自己脖子,双眼充满疯狂之色,此人要杀了自己!
他惊愕地挣扎,窒息的感觉迅速侵袭,但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男人的双手。就在他即将晕过去时,那双大手忽然一松,男人睁大眼睛,庞大的身躯倒在他身上。门外响起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又很快消失了。
“爹……”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一支箭矢贯穿了男人的心脏。他费力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些是强盗……娃儿,快躲起来……”
幼小的身体歪过头看向门外,门外跳动着火光,很快,整个村庄弥漫在一场大火之中。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梦境中他的反应不可控制地变慢了,李心佑挣扎着思考,迟钝地回想了好一会,迷茫中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双手无力地垂下,眼前的世界开始暗淡。
就在这时,一些交谈声响起。有几个大人正围着他说话。
“你们看,孩子哭得多伤心啊。”
“孩子,你从哪里来?
“西边?那边可是……小孩子满嘴胡诌,别乱说。”
“满面污泥,面目都看不清楚了,真是可怜啊……”
“可是,你们不觉得这孩子,瞧上去有点渗人吗?说不定是个灾星……”
“西边闹了饥荒,又被强盗洗劫,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可怜的娃啊,跟我走吧……”一名衣饰华丽的妇人牵起自己的手。
他跟着她穿过人群。她安慰地拍了拍他,温柔的笑容让人安心。她看起来不愁吃不愁穿,她打算带他到哪里去呢?
正当他想着这些时,一击猛烈的拳头击碎了他的思考。
“别叫我哥!娘喜欢你,可我非常非常厌恶你。”
他扶着砖墙爬起来,嘴角被打出了血,照着记忆,努力临摹着微笑:“你为什么讨厌我?”
“因为你是个灾星。”
“灾星……”他还来不及咀嚼这两字的含义,就又被踹翻在地。因为方才的笑容似乎激怒了眼前的人。
他闭上眼,期望这样能让身体痛苦的时间渡过得快一点。脑海中却隐隐侵入一道辨认不清的冲动,跟随着这冲动的,是心中一副可怕的画面——这户人家个个死不瞑目,横七竖八地躺在宅院各个角落,漫天大火将要把一切燃烧殆尽。
等到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他对自己这想法感到害怕。掀开衣服,白天的伤痕和淤青都已经消失。他拿出打磨尖锐的石片,一下下割过自己的手腕。
渐渐那股冲动被痛楚冲散。他心有余悸地握紧石片,指缝中渗出鲜血。等到松开再看时,掌心却已恢复如初。
一转眼,那日日凌辱他的长子,全身生疮,病倒了。
“我儿得了不治之症。”妇人说。初见时她神采奕奕,如今也变得憔悴。
“可有人告诉我,还有一个办法。”妇人倏地盯向他。
这突如其来的眼神,让李心佑感到惊吓,背脊不自觉发冷。
霎时间,那妇人拿出一把尖刀,往自己刺来——他汗毛倒竖,本能地伸手拦住刀刃。
她解释说:“我本无此意。但那人告诉我,你是个灾星,是个诅咒……无论在哪里,都只会给他人带去不幸和苦难……可你的至阴之体稀世罕见,作为药材,可解百病……”
“至阴之体……”他重复着自己听不懂的话。手心流下一线血。
妇人不肯放过他,哪里还再容分说,握住刀柄用力。孩童细细的手臂拼命阻拦,两颊冒出豆大的汗珠。意识模糊间,本能地伸手绕过她的后颈……
忽然那刀不再往下了。妇人脸色煞白,踉跄倒地,露出她被毒疮爬满的后背。
“一夜之间,这一家富贵人家全死了……”
“我早就说了,那小孩是个灾星!那家人非不听,遭此飞来横祸啊……”
“我不是……”躲藏在角落里的他,一手抓紧胸口,低声喃喃。他低头看向手心,掌心里被攥出的红印像烧灼般刺痛。他不明白,别人为何将他视若瘟疫。收养人临死之前的话,和百姓的议论,都深深徘徊在他脑海中,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躲到更深更阴暗的地方去。
“我是个灾星,举止不像常人,所以会受人讨厌……”他心想。他束起长发,开始学着旁人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方式,混入人群中。
然而,之后的日子,他却发现:不管他的伪装多么精妙,似乎都是徒劳无果。
无论他到什么地方,总是有人想要杀他;无论谁与他亲近,兜兜转转,最终都会重蹈覆辙,落入不幸。
为何他的命运与旁人不同?所谓“至阴之体”,到底是什么?
似乎无形之中,真的有一股可怕的力量,阻挡在他与平常人之间。他越来越感到失望,终于有一天,他厌倦了这种生活。
倾盆大雨中,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一齐滴落,向他苦苦哀求:“求求你,放过我一家老小吧……”
他恶趣味地哂笑着,将活人的四肢割下,一块一块地丢进大火。摇曳的火光前,他新奇地舔了舔嘴唇,细细品味着凌驾于性命之上,折弄他人生死的感觉。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后,能从他手上逃脱。
漫长的时间里,他重复着残忍行径,染血的手几乎麻木。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停下来,只是觉得,声泪俱下求饶的人们,以及临死之人扭动挣扎的样子,甚是有趣。
站在焚烧尸体的黑烟里,他低头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天生如此,真的是人人说的灾星吗?当他最初从那一堆包含家人的尸体中爬出,坐在尸体堆上,向上苍诘问时,没有人回答他,直到如今,亦是如此。
一条传言逐渐散播开——进行屠杀的怪物叫做“人魔”,其无影无形,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神州大地人心惶惶,笼罩在一片灰色恐惧中。
“听说那些仙人会来,我们兴许有救了……”
“仙人……?”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竖起耳朵偷听着。秋风裹着凛冽的寒冷,一道道刮过他单薄的脊背。
这些罪孽和痛苦,李心佑感同身受,当他难受得快要晕厥的时候,突然眼前浮现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
那人解下裘衣,披在自己身上。霎时一种温暖包裹了他。
“饿不饿?”
当他看清那人手中的拂尘时,大吃一惊。
是师父!
李心佑猛地从幻境中抽离,胸膛剧烈起伏,掌心攥得湿透。他伸手摸向脸颊,竟然摸到几颗温热的泪珠。
“这是谁的记忆……?”他低声喃喃,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慌乱和疑惑,“方才,过去了多久?”
“不到片刻。”方丈轻声道,“施主,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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