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睿说的话还是不能听,有的人好好说话反而聊不下去。
谢倾珩觉得周御揽就是这种人。
寒鸦掠过树梢,枝头抖落几滴秋露,在周御揽杯中的酒中荡漾开来。
他凝视着杯中泛起的涟漪,淡淡道:“皇上还需要我,所以一般事情影响不到我。”
谢倾珩心道:“果然有用。”
他接着问:“那些信是谁仿的?”
谢倾珩在军中身边只有宋柯和魏琢,他的文书透不出去,仿他字的人必然在京中。
周御揽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谢倾珩弯着眼眸,不依不饶:“那你帮我猜猜是谁。”
周御揽避重就轻:“京中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虽担监察百官之责,但也猜不出。”
“一点想法也没有?”
“没有。”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不知道。”
谢倾珩笑了声,微微前倾,定定地看着周御揽:“你在回避这个问题。”
周御揽也笑了,拍开撑在身前的手,“我说了,回不回答在我。”
谢倾珩好整以暇:“行,最后一个问题。”
周御揽看着他等待下文。
“太子为什么谋反?”
犹如一颗巨石滚入深潭,周御揽面上的平静骤然碎裂,他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错愕,倏地抬眼,碧绿直直撞进谢倾珩深不见底的漆黑里。
谢倾珩将他每一分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声音沉得发冷:“五年前太子谋反案,搜出与我父亲往来的密信。彼时边境告急,我不得不留京待审。而如今又查出我通敌匈奴的书证,这般巧合,由不得我不疑。
“你是当面太子一案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太子当年究竟为何谋反?”
崇德四十六年,东宫惊变。太子私通匈奴的密信与结党营私的账册被呈于御前,铁证如山。玄武帝震怒之下,赐鸩酒令其自尽。
这场风波席卷朝野。
账册所载官员尽数问斩,家产抄没。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连靖西王府也被牵连,虽书信证据不足,为表忠心,靖西王仍将世子留京为质,亲赴边关。
那年隆冬,匈奴铁骑踏破九州。靖西王血战殉国,其子请缨出征。
五年前这套把戏几乎毁了谢家,五年后又险些要了谢倾珩的命。
如今朝堂这般穷追不舍,除却案情本身,更是要阻断他将两桩大案联系起来。可他们没算到谢倾珩最后全身而退,锁链既断,反倒成了揭开真相的钥匙。
空气中透着几分凉意,枯叶随风轻轻飘落,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谢倾珩话音一落,院中骤然安静了下来。
风停了,周御揽沉默不语。
难得的晴天转为阴天,逐渐聚拢的云遮蔽了满京暖阳,看着又要下雨了。
周御揽抬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天际,似乎在透过院墙看那片宫城,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起风了,带着几分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轻轻打了个旋,又悄然落下。
谢倾珩砸出的涟漪平静下来。“太子没有谋反”,一句轻得似叹息的话消散在风中。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瞬间在谢倾珩心中炸开:“你说什么?”他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耳边嗡嗡作响,他不可置信道:“你什么意思?”
周御揽神情淡漠,盯着谢倾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太子从未谋反。”
谢倾珩拧着眉,眸色幽暗看着周御揽,目光一寸寸冷下去:“你怎知……”
周御揽依旧望着远处浮云,连睫毛都没颤一下:“若是你一直穷追不舍为的是这个,那我今日便告诉你,殿下忠于天下,从未有二心,信与不信,随你。”
积云变黑了,厚重的云层像是被墨汁浸染,一层层堆叠在天边,压得极低、极沉、极闷。
风大了起来,发出“呜呜”的低鸣,院里的槐树簌簌作响,叶上的秋露砸在青石板上。
周御揽抬手拢了拢衣袖,伸手接住了一滴雨滴:“要下雨了。”说完,便起身离开,他的背影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孤寂,眨眼间便消失了。
谢倾珩的眼神晦暗不明,不再阻拦。
当年那些盖着朱砂大印的罪证、刑场滚落的头颅、流放路上哀嚎的妇孺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谢家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先靖西王血染沙场却背负叛国污名……就连他被囚在京中的日日夜夜,都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随时要坠下来。
谢倾珩站在原地,看着周御揽的身影渐渐被灰暗的暮色吞噬,直到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迟钝的感官渐渐恢复,他这才惊觉掌心的湿意,渗出的血珠在掌纹间蜿蜒。
风卷着枯叶在脚边打转,他忽地笑了起来。黑云在头顶翻涌,谢倾珩漠然地看着。
这世间的黑白对错,原来都如同这天色一般混沌难辨。朗朗乾坤之下,竟然连忠奸善恶都是可以随意捏造的戏码。
父亲临终前紧握的帅印、坠马时折断的长枪,还有那些在诏狱里被酷刑逼出的供词……
原来全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戏。
他多年找寻的真相不过是个笑话。
京城的长街依旧熙攘,叫卖声、谈笑声与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碰撞。
周御揽不疾不徐地穿行其间,衣袂轻轻摆动,与这喧嚣市井格格不入。
苍白的肤色在灰暗天光下宛若冷玉生晕,束发的木簪一丝不苟地束着,几缕青丝垂落额前。浅淡的眸色疏离得像隔着一层冰,偏那耳畔垂落的猩红流苏随风轻晃,将谪仙衣袂沾染上凡尘血色。
他的身影所过之处,喧嚣声有一瞬的凝滞。周御揽似有所觉,他的脚步微顿,下意识地抬手向发间探去,却在触及空荡荡的鬓角时猛然回神,加快步伐消失在转角。
凝固的市井这才重新活过来,窃窃私语如潮水般在身后蔓延。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落在人的脸上,带着几分凉意。接着,雨势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快跑啊——”
“下雨啦——”
街上的人纷纷收摊奔跑,小贩手忙脚乱地收拾货物,行人匆匆躲进路边的屋檐下,马车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溅起一片片水花。
周御揽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的衣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一辆马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车轮溅起的水花即将打在他的衣袍上,周御揽侧身一闪,避开了那飞溅的泥水。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辆马车,马车在前方不远处停下,车夫跳下车,弯腰扶起一个倒在车前的少年,责备道:“这么大的雨,走路也不看着点!”
车帘被人掀起,“发生什么了?”
两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周御揽闻声神色微动,顿步回眸望去,雨水顺着发丝落入眸中,碧湖起了雾,耳边的雨声渐渐模糊,眼前的画面逐渐远去……
雨下得很大,雨点溅起一片片水花,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暴雨混杂着闷雷席卷天地。
满身泥泞的少年倒在街上,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弱。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试图爬起来,但手脚早已冻得僵硬,只能无力地蜷缩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溅起的水花打在他的身上,他瑟缩一下,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马匹嘶鸣一声,堪堪停在了少年面前。
车夫跳下车,骂道:“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这么大的雨,躺在路中间找死吗?要是撞上了,你十条命都不够赔!”他的声音异常洪亮,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上的泥水。他的动作很慢,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露出一张苍□□致的脸,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着他抬眸的动作轻轻颤动。
这时,车帘被人掀起,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发生什么事了?”
少年勉强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断抬手擦拭眼睛,才终于看清了车上的人。
马车的车厢精致,拉车的两匹骏马毛色油亮,突然被停在路边甩着尾巴吭哧着不满地嘶鸣。
车帘后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那人眉目如画,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注视着他,眼神中透着一丝关切。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碧绿的眼眸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澈,像是一潭即将结冰的寒水,冷得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
车上的人微微一愣,眼神从他血肉模糊的双手略过,蹙了蹙眉,随即吩咐车夫:“把他扶上来吧,这么大的雨,别冻坏了。”
车夫闻言愕然,转过头看着那人,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太……”
他刚吐出一个字,便被那人冷冷扫了一眼,顿时噤若寒蝉,连忙改口,“公子!这不妥啊,他!他这么个身份……这怎么行啊?”
车上的人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温和但不容拒绝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妥不妥我说了算。”他说完微微一顿,转而对着车外的少年泛起了难:“你……愿意跟我走吗?”
少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极慢地点了点头。
车上的人低笑一声,“扶进来吧。”
车夫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依言弯下腰,将少年扶了起来。
少年浑身冰冷,几乎站不稳,只能靠着车夫的支撑勉强挪动脚步,他被车夫扶着上了车,车上那人伸手将少年扶到座位上,从一旁取过一条干净的毯子,轻轻披在少年身上,转头对车外道:“继续走吧。”
车夫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一言不发地跳上车座,驾车离开了。
雨,依旧在下。
马车在雨中缓缓前行,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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