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看起来,约摸十**的年纪。
脸色苍白,眉头轻蹙,两眼犹似一汪清泉,透着淡淡的冰冷。梨涡微显,唇若粉樱,全然没有了刚才斗嘴较真儿时的英气。
她身形苗条,腰若细柳,不知几时散落的长发,如墨丝氤氲水中,好似写意丹青,月光反射在她的秀发和脸上,柔美如玉,竟有仙气飘飘之感。
息伤涤尽了她身上妖异的香味,一缕悠然竹香自她发间蒸腾而起,于烟中雾里袅袅,澜婴之美超凡脱俗,难以言喻。
宫战看这张脸,竟有些怜惜,但很快就被厌恶冲淡了。
他微侧过头,拾起掉在池边摔成两段的玉坠——少焉。
当年,这东西送给了澜婴,那小孩儿腿残骨裂,一身伤病,却于危难之时救下了他的性命。
妖族之人向来有恩必报,这份恩情至今仍然挂怀于心。
那日一别,他伤势甚重。幸得紫濂珠保下一条命。原定的七日,却硬是拖到半月,也不见妖元稳固之象。他日思夜想,担心那个中了弃鳞尾的女孩儿受千刀万剐之苦。迫不及待中,向纳兰馥借来法器息伤,还带着她爱吃的糖炒栗子,去了江家村。他不愿澜婴受蛊毒之苦,他只想对她好一些。
哪知世间根本没有江家村这个地方,所到之处,人迹罕至,一片焦黑废墟,加之风沙覆盖,看上去像十年八年都没人在此定居过。但令他不解的是,就这样一处荒地,竟被人刻意布下了十分诡异的伏妖阵。
他本可遁逃,不料脚下却踩着一片木叶定身符……
他妖元再次受创,丢了半生修为,虽死里逃生,但容貌损毁,终生以面具为伴。
这些年,时常要借息伤,疗愈伤势,稳固妖元。
宫战也曾宽慰自己,澜婴与他无怨无仇,何至于此?可每当他看着受伤的身体,想起这独一无二的木叶符咒,他对澜婴的恨意,就只增不减。
他幡然醒悟,什么紫濂珠,什么玄武逆鳞,什么海柳秘盒,仅是任一,就岂是普通人能够轻易拥有的。
何况荒野深山,与妖为伍,身负重伤,还能泰然自若,谁家十四岁女子能有这般本事。
澜婴修不出灵力,需倚靠妖丹让自己结丹。设伏巧夺灵君妖丹,便是情理之中之事。
这些年,只要忆起自己当初与她在深山之中的那一段过往,因此心生的报恩之愿,他都觉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不论她是一人为之,还是受人指使,都让他觉得无比恶毒。
“既然能破‘覆雨阵’,毫发未伤;绝风崖上飞檐走壁,中箭不死;又何须‘息伤’,多此一举。”
宫战说罢,抬袖一挥,将法器息伤化为豆大的一粒,收入腰带间。原本一个偌大的温泉药池,瞬间化为平地一块。而享受着疗愈的澜婴,还保持着泡温泉的坐姿,并未反应过来。
很快,澜婴的双腿开始生出裂口,皮肉外卷,不停地往外渗血。旧伤凋萎,新伤又启,一层一层剥离开来,像百花绽放,又似利刃凌迟,持续不断地剜割,炸裂。
乍一看有上百条口子,星星点点的细小鳞片,在月光下散发着荧荧寒光,触目惊心。
痛苦爬上了倦容,她抱着双腿在地上打滚,一地血痕。
望着宫战的背影,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只不过那是治温暖的笑容,而这是冰冷的转身。
她此刻的绝望,很快就随着所有的感识一起被痛苦吞没。
遂,拼尽全力才喊出:“把‘少焉’还......我!”
然,四下空空如也。寒风微起,花叶窸窣,仅余她一人在一地鲜血上蜷缩着,直至破晓。
……
丢了海柳秘盒,又失了少焉。澜婴心里的七日之约,彻底成了无稽之谈。她连一个小小的信物都守不住,也难为姬美琊骂了她这么多年的废物。
尽管府里各处皆无人把守,但凭她翻个底朝天,仍然找不到她想找的东西。
一连几日,澜婴只能在偌大的府邸闲逛。她实在想不明白,宫战到底有何企图,非得将自己禁足在这偌大的将军府里不可。虽说粗茶淡饭,有吃也有喝,但一日三餐,顿顿都吃同样的菜式,着实让她,一到吃饭的点,就想吐。
赤莲夫人与青初也不见踪迹。这里的人,似乎有事的时候才适时出现,平日里,除了三两家丁捡着落地的枯叶,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阎王殿呢?”她喃喃自语。
“背地里骂将军是阎王,你还是第一人。”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澜婴回头,见是个绑着黑色抹额的男子,后背交叠插着一长一短,两支钢枪。
“你是谁?”
“连苍。”男子道。
“哦,宫战的副将。姓宫的怎么说?是留我继续在这儿享福,还是放我离去,一别两宽,互生欢喜?”澜婴冷言冷语,完全没有寻常百姓见在一国将军的恭敬。
连苍愣了一下,轻咳一声说道:“第一,见官员将领不行礼,还言语轻贱,大不敬;第二,你直呼将军名讳,造谣构陷,大大不敬。你这样讲话,就算将军不杀你,我也会忍不住对你动手的,你可要谨言慎行才好。”
澜婴差点惊掉下巴:“果然是深受宫大将军的栽培,说话口气都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她忍住了想要骂出“狗仗人势”的冲动。
“将军传召你,跟我走!”见她站着不动,一副欠揍的模样,连苍懒得跟她废话,便伸手拽住她后衣领,提溜着带走了。
连苍的耳朵快被骂出了茧子,在推搡她进了宫战的书房,便退到了门外。就在关门的一瞬,他忽见自己手腕处的伤,不知何时被上了药膏,阵阵清凉,十分舒适。他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清瘦的澜婴,浅笑着将门关严。
留下来的澜婴,立在书房中跟宫战,相顾无言。
宫战看上去很年轻,身形高挑,颀长如松,并不白晳的面庞上有着星辰般的棕色眼眸,像极了净透的琥珀。特别是说话间不经意露出的两颗瓷白色的小虎牙,给稳重之中平添了几分稚气。与传闻中高大威猛的粗粝糙汉形象完全不一样。
只是这一习黑色常服衬着孤傲,内敛,不怒而自威。虽器宇轩昂,英武不凡,成熟且沉郁,时而闪现着光风霁月,虽并不让人害怕,但也不太想跟他亲近。
澜婴收回目光,开始东张西望,发现书桌上竟摆着海柳秘盒跟修复完好的少焉。她大喜,便伸手去取。谁知宫战大手一挥,隔空抢先一步。
“姓宫的,你很不厚道!”澜婴微愠。难怪自己怎么都找不到它们,原来被宫战贴身收着。
“堂堂一国将军,要什么没有?强占他人私物,‘燎原君’做人,与山匪贼盗有何区别?”
“自然是比不得明中买马暗中骑之人。”宫战冷笑:“你说东西是你私有,何以证明?”
澜婴一时语塞,她还真的没办法证明东西是自己的。父亲离世,仅留下这枚二指大小的海柳秘盒,由姬美琊转交于她。盒身光滑如玉,没有可推动的盖子和任何卯榫的痕迹。
姬美琊曾说:“含真子的海柳秘盒,针扎不透,刀砍不破,水浸不腐,火烧不焚,秘盒上施了契纹。想要打开盒子,除非知道对应契纹的解法。一旦解锁,盒子便陨毁。”这些年,她一直不离身的带着,寻找开启之法,只可惜未能成功。
“那你又能如何证明,东西不是我的?”澜婴灵激一动反问。当她正在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之时,宫战手握秘盒稍一用力,盒子竟“叭”的一声,裂成两半。
澜婴眼珠差点掉到地上。
自己同姬美琊和白前研究了十年,都不知契纹的解法,而他,这么“叭”的一下,就解开了?
震惊之中,宫战问道:“现在,物归原主了?”
“不是。将军,里面的东西真的对我特别重要,将军……”澜婴看着宫战取出里面的绢信,面无表情地,放在烛火上点燃。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化为了灰烬。
而后,他侧头看向她,轻蔑地说:“心痛吗,滋味如何?”
“宫战,你有爹生没娘教的吗?言语德行竟如此疯魔!”此语一出,澜婴抽出缠腰剑,单脚蹬地,剑指对方胸口,掠向朝宫战刺去,她只想杀人,根本无心关注宫战脸上些许伤感的神情。
一道道银光在屋内环绕。
澜婴足尖轻踏地面,步法变换之间飘缈虚无,如疾风掠过,似雨燕翻飞。她手腕转动剑柄,招式若有似无,剑招之繁,招招各异,剑锋所到之处,皆招招致命,完全不同于世上叫得出名的任何剑招。
宫战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奇的剑招,犀利精妙,迅疾难挡。
他并未使出一招半式,躲闪之余,还能将那些被她击落的文房摆设,一一放回原处,完好无损。
跟着,他拿出少焉问道:“你似乎对它也有兴趣?若不想证明,那此物,依旧物归原主!”
澜婴强压着愤怒,将缠腰软剑收回。宫战摆明就是戏耍她,奈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若能解了封印,至少跟他搏命,也是有胜算的。
封印?她突然想起赤莲夫人说过的话:“宫止戈擅于破除术法禁制”。这言下之意是,宫战能解封印?
所以能解海柳秘盒。我竟如此后知后觉!澜婴恍然大悟。
“你要我做什么,说吧?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不做小人阴谋,而我又能做得到。”她也不是傻瓜,宫战反复在她的底限试探,必是有所要求。而这个男人,神志属实有些不寻常,继续违逆他,自己恐怕真的会丢了性命。
“嫁给本将军,做将军府的夫人!”宫战淡淡地说道,刻板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什么?!”
她瞠目,脸颊滚烫像被人扇了几十个耳光。
这是堂堂燎原君,宫战大将军口中讲出来的?
“你是让雷电劈中了脑子吗?”
澜婴惊异的神色,正是宫战想要的效果,他扬起一侧眉锋,沉声道:“你救了本君,本君可是知恩图报的西辕将军,自当以身相许,遂你心意。可别敬酒不吃,除非你不想知道绢书上的内容。”
宫战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而后半句“有种就拒绝本君试试”的话,早已在澜婴心里响起。
她现在都能准确的揣测君意了。
宫战浅呼在她耳垂边的气息,引得她后背一阵寒凉。
他两个手指再次夹着一片绢书,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脸上似笑非笑挂着邪魅,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说道:“亲事就定在半月之后。无媒无聘,无三书六礼,不拜堂,也不设婚宴……”
澜婴一脚将地上的凳子揣飞,不偏不倚砸碎在他随手关上的大门正中央,破面碎腿散了一地。她黑着一张脸,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失,心,疯!”
她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阎王,才会遭受如此羞辱。
且,看宫战一本正经的半张脸,必是早有预谋,并非一时兴起的玩闹。澜婴如堕深渊,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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